第四章 嬤嬤

()有了名字，夏秋的從此變為了“敏姑娘”、“敏兒”，或者說是“四姑娘”。她的身體也逐漸壯實起來，以前那種長時間的睡眠不再有，小胳膊小腿也能按照自己的需要活動，視覺、聽覺、嗅覺逐漸能夠為意志支配，生活步入了正軌。過了周歲，敏姑娘身邊的人員結構有了相應的調整。兩位嬤嬤成為了她身邊最有分量的人，一位是劉嬤嬤，劉福之妻，一位是郭嬤嬤，郭忠之妻。劉福和郭忠都是府里有頭有臉的管事，而劉嬤嬤和郭嬤嬤因為熟知禮儀、女工和幼兒的營養、教育，常年擔任府里年幼姑娘的教引嬤嬤。張媽媽身份依舊是乳母，但隨着姑娘逐漸斷奶，教引嬤嬤的到來，她便成了兩位嬤嬤的助手，而陳、羅兩個被派往外院當差，不再負責姑娘的事物。丫頭添了一些，大丫頭依舊是竹葉、貝殼，做粗活的小丫頭，還有伺候嬤嬤的小丫頭，加起來卻是來了好幾個。粗使的婆子也添了幾個，負責扛扛抬抬的活計，還有跑腿傳話之類。添了好些人，小院一下子繁榮了不少。卻說敬敏見到所謂“教引嬤嬤”的時候，還在嘀咕教引嬤嬤是不是和容嬤嬤一般，滿臉橫肉，面帶兇相。在她真正見到兩位嬤嬤的時候，她卻放下心來。什麼嬤嬤嘛，這簡直是兩個幼兒園阿姨！兩個“嬤嬤”都很年輕，大約三十多歲，說話的聲音清亮又優美，語速平緩。兩個人神態沉靜，進退有度，舉止優雅，比後世的幼師有過之而無不及。說是“教引”，其實是全職的幼師，不像後世的幼兒園阿姨那樣只負責自己的課，也不像保姆那樣只負責孩子的飲食起居。敬敏不禁感慨，自己穿越到這個家庭還真是幸事啊。敬敏的生活開始變得緊張有序。語言學習豐富了很多，因為她開口早，領悟快，嬤嬤便開始了對她語言的規範。對父母口氣要謙恭；對丫頭語氣里要帶有自信和堅決；對兄長和姐姐要尊敬；對錶姐妹，要明白怎麼樣說話表達出親近，怎麼樣說話表達出疏遠。還有一系列謙辭、敬語需要學習。好在她還小，不需要學書面語。在學走路的同時，敬敏也在學禮儀。雖然這個小身板實在是軟，但是嬤嬤卻要求她寧可躺着也不要弓着背坐、低着頭站。躺着也不是那麼舒服的，因為在這裏，不能如穿越前一般平着躺，而得側身躺，所謂“卧如弓”。走路時邁出的每一步，都要步幅勻稱，穩穩站好。還有古代特有的行禮的姿勢。在各種場合下如何對各種不同身份的人行禮，以及如何接受各種不同身份的人的禮。包括對父母、對哥哥姐姐、對其他長輩的禮，以及典禮和日常的禮儀。在這個過程中，敬敏幾乎被那繁瑣的叩拜搞得發狂，想想在現代，連過年拜年都不需要磕頭的日子，對比現在見人屈膝，她實在有點受不了。禮儀只是一部分，嬤嬤更多的工作是基礎教育。就像後世的小孩子要學認識色彩、認識數字，敬敏也被很多常識性的東西搞得發狂。比如認識布料。什麼是麻，亞麻、苧麻、黃麻、劍麻、蕉麻這些都要分清，什麼是綾、羅、綢、緞、紡、縐、紗、絨、綃、錦、呢、葛、綈、絹，各分多少種。這些都得形成條件反射，一摸到就能判斷出來質地、產地、質量。敬敏在現代就只清楚純棉的衣料對身體沒有刺激，一向挑的是純棉的衣服，哪裏知道這麼多。但是似乎當時的女孩子對這個的熟悉程度就像現代的孩子對顏色、對阿拉伯數字的熟悉程度，所以敬敏只好耐着性子學這些。當然嬤嬤們不會要求一個兩周歲不到的孩子什麼都掌握，也很有幼兒園阿姨的耐心，可是並不是一切都順利，她們令敬敏既愛又恨。某天，她面前又擺了一團碎布，嬤嬤要她從裏面把同一類的布頭挑出來，擺在一起。這種遊戲敬敏已經做了差不多十幾天了，她實在有些煩心，心裏又總琢磨着即將到來的中秋，就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嬤嬤，我不想做了，讓我玩會兒。”“姑娘把今天的東西都學會就可以出去了。”又是這句要死不活的話。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提前學完過，有了這句話，就等於今天晚飯前是出不去了。敬敏腹誹。“嬤嬤——”“姑娘用心一些”敬敏有些不高興了。心道，自己又不真的是小孩子，前世的自己，雖然家境一般，可也是被捧在手心裏養大的。雖然小的時候吃了點苦，可也不曾在這麼小的時候學這麼多的東西，自己現在這個小手實在是感受不出來各種布料的區別，卻被逼着學這些東西。自己上大學這麼久了，已經習慣於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現在被嬤嬤逼着做事，實在是煩。於是夏秋決定，罷工。嬤嬤開始哄，敬敏不理她們。嬤嬤開始嚇，敬敏還是不理她們。（“笑話，我還能這麼怕嚇唬”）嬤嬤……敬敏沒想到，嬤嬤孤立她。不許丫頭們和她說話，不許張媽媽來求情，更不再給一個笑臉，只說“姑娘做完這個，才可以和丫頭們說話”。鴉雀無聲。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誰也不多說話。敬敏叫人沒人應聲，又面對着嬤嬤們的沒有表情的臉，渾身開始發寒。她回想到小學班主任老師孤立“差生”的情形，那時候自己也是站在老師一邊的人，真的想像不到被孤立的感覺是如此的恐怖。終於，在晚飯之前，敬敏妥協了。但是，她再也不能像看待“幼師”一般看待這兩個嬤嬤，她以前只覺得這兩個嬤嬤就是個比她穿越前的年齡大一些的姐姐，覺得自己是個有着一生閱歷的現代女性，而現在，她實實在在感覺到了自己是一個小孩子，是個需要依附於嬤嬤的教育和乳母的哺育的小孩子。第二天，敬敏病了，發燒。迷迷糊糊中，她感覺自己還是原來那個夏秋，感覺還在實驗室里，和大家一起討論選題，Google學術文章，分析方案，論證可行性。她感覺自己還是原來那個夏秋，在學生會中帶着一幫學弟學妹開展活動。她感覺自己還是原來那個夏秋，處處爭強好勝，處處不讓人。可是，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對於未來的命運依舊無法把握，她好像又看到，實驗室“老闆”，和她虛與委蛇的那副神態，嘴裏說著“好好學習”，心裏卻想着“多多打雜”，好像看到，父母說著“我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好”，可是卻用盡一切可能限制自己的行動，限制自己的選擇。她不停的發抖，發抖，感覺才出了家庭的紛擾，又進入了社會的蕪雜之中。她好像已經完全忘了穿越到了這個世界裏，完全沉浸在過去的日子裏。過了很久，她驚醒了，感到一陣心悸，記起自己已經換了一個人生，又記起嬤嬤、乳母、丫頭們，記起自己的便宜老爹老媽，兄弟姐妹，感到很茫然。她哭了，不知道為什麼哭，是想念，是心痛，還是傷感，還是什麼，她說不清，但是她的淚止不住的流。這幾天，敬敏都是迷迷糊糊過去的。朦朧中，感覺有好多雙手抱過自己，給自己喂葯、喂飯。她漸漸好了起來，不再發抖，也不再流淚。看着周圍為自己忙碌，因為自己而焦心的媽媽們、丫頭們，她從心底升起了一絲感動。這些人，在這些日子裏照顧自己，因為自己的病都瘦了一圈。她沒有辦法埋怨嬤嬤們，嬤嬤們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為自己制訂了成長的路，就像她沒辦法埋怨以前生命中的父母、老師，沒辦法埋怨處處存在的不公平，沒辦法埋怨潛規則，沒辦法埋怨社會。在唐朝，在現在這個世界中，她也沒有辦法擺脫繁瑣的禮儀，沒辦法擺脫女紅，沒辦法擺脫將來可能的命運。作為“夏秋”時，她就不是一個憤青，那麼作為“敏姑娘”，她也能平平安安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