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劉家棟懷憂服遠役 麥鐵杖恃勇戰強敵(1)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這是晚於大業八年一百多年後的詩聖杜甫創作的詩《兵車行》,反映的是唐玄宗對西南少數民族用兵,大軍從長安出發時,士卒的家人攔道相送、生離死別的情景。只需把詩中的“咸陽橋”改為“薊門橋”,這首詩就能準確地描寫大業八年隋朝大軍東征高句麗、從琢郡出發時的情景……
涿郡郡城東面的大路兩旁,人排成了兩堵牆,全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都是前來為出征的兒子、丈夫、父親送行的。所有的人都是同樣的動作——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衝著西邊張望。
“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沒來呀?”一位老太太抬頭看着已上三先竿的日頭,焦急地問身邊的人。
沒人回答她,所有的人都想問這個問題,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所有的人都跟這位老太太一樣,急切地盼望着見到自己的親人。
“來啦,來啦……”有位高個子老人大叫起來,叫聲中充滿了興奮,還有一些悲涼。終於能見到親人了,心情興奮非常自然,然而這一次見面可能意味着永訣,又怎能不令人悲傷呢。
士卒們排着整齊的隊伍走過來,前面是騎兵,後面是步卒,旗幡招展,盔甲鮮明,可謂軍容盛大。但是送行的人沒有一個關注這些,他們每個人都睜大雙眼,仔細盯着士兵和民夫的臉辨認,試圖在隊伍中找到自己的親人。
人太多了,哪裏看得過來,不知道是誰帶了個頭,呼喊起自己親人的名字,旁邊的人立刻跟着喊起來,呼喊聲像風一樣迅速傳播開來。
“棟兒、梁兒,你們在哪兒呀?”
“棟兒、梁兒,爹娘來送你們,你們看見了嗎?”
“……”
一對四十多歲的男女喊得尤為響亮。男人名叫劉老全,家住涿郡郡城西南桑乾水岸邊的劉家村,世代以務農為生,女人是他的老婆王氏。王氏身邊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是劉家剛過門三個月的兒媳婦張彩鳳。劉老全有兩個兒子,老大叫劉家棟,老二叫劉家梁,二人一個月前被官兵抓了差,劉老全夫妻婆媳三人跑了三十多里路來給親人送行。可能是因為新婚害羞,張彩鳳一聲不吭,只是睜大眼睛在隊伍中往複掃視。
有人幸運地找到了自己的親人,不顧一切地衝到隊伍中,跟自己的親人抱頭痛哭,隊伍開始變得混亂起來。帶隊的官長大聲吆喝着,勒令送行的人退迴路邊,可是沒人聽他的話,越來越多的人衝進隊伍中,隊伍被迫停下來。有道是法不責眾,面對這種局面,官長也無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允許士卒民夫跟親人話別,但是不能停下來。於是,隊伍又開始前進,送行之人跟着隊伍一起走,邊走邊對出征的親人千叮嚀萬囑咐。
“娘,他們來啦!”張彩鳳突然興奮地大叫一聲,抬着胳膊指着西邊。
劉老全和王氏雙雙踮起已經疲憊不堪的腳、伸開已經酸麻的脖子,向西邊張望。
“他們在哪兒呢,我怎麼沒看見?”劉老全問。
王氏也沒看見兒子,嘆口氣對張彩鳳說:“孩兒呀,你是看花了眼吧?”
“沒有、沒有,我眼沒花,就是他們,你們看呀,就在那裏,那個拉車的就是家梁沒錯,推車的肯定就是他。”張彩鳳的口氣非常堅定。
到底年輕人眼神兒好,張彩鳳果然沒看錯,她的丈夫劉家棟和小叔子劉家梁確實走在隊伍中,劉家棟推着獨輪車,劉家梁在前面拉。
過了一會兒,距離接近了,劉老全認出了二兒子,興奮地叫道:“是家梁,沒錯,真的是他!”
王氏還沒看清楚,但兒媳婦和老伴都說是,她自然相信,拉着張彩鳳就往西迎,想早一點跟兒子相見。很多人都在跟着隊伍往東走,形成一股強大的人流,婆媳二人剛一走出人牆,就被人流裹挾着往後退,王氏大聲喊叫,讓別人避讓,卻沒有一個人聽她的。
劉老全伸手把二人從人流里拉回人牆,安慰道:“根本就過不去,就在這裏等吧。已經等了好幾天了,不差這麼一會兒的功夫。”
王氏無奈,只好在路邊等着,仍舊不甘心地大喊:“棟兒、梁兒,娘在這裏……”張彩鳳不好意思叫丈夫的名字,就衝著西邊使勁揮手。
劉家棟、劉家梁兄弟倆終於聽到了父母的喊聲,加快步伐走過來,王氏忍不住衝上前,抓住在前面拉車的劉家梁,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劉老全越過老伴兒,抓住大兒子劉家棟的胳膊,上下打量個不停。張彩鳳站在劉老全後面,想上前跟丈夫說話,又抹不開臉,眼圈兒紅紅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手推車剛一停下來,當官的就大喊:“快走、快走,不許停下,有什麼話邊走邊說。”
沒有辦法,劉老全和王氏只好放開兒子,劉家棟重新推起小車,一家人邊走邊談。
劉家棟問:“爹,你們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天還沒亮就啟程了吧?”
沒等劉老泉回答,劉家梁緊接着問王氏:“娘,你們怎麼知道我們今天開拔?”
“咳,我們哪能知道你們今天開拔呀?”王氏說:“我們已經來了好幾天了,天天在這裏等,總算是把你們等到了。”
劉老全補充道:“聽到大軍開拔的消息,我們就趕緊着來了,還生怕你們已經走了呢,謝天謝地。”
原來,劉家棟和劉家梁被拉丁以後,王氏就一直想着來看看兒子們,可是誰都不知道兄弟倆住在哪個軍營里,根本無從探望。劉老全和張彩鳳也想看看兒子、丈夫,明知道不可能,憋在肚裏沒有說出來。聽到大軍即將離開涿郡的消息后,一家人終於看到了希望,趕緊做了一些乾糧,趕了三十多里地來到涿郡郡城東邊,等着看兄弟倆一眼。
聽了母親的話,劉家棟難過得差點落淚,問:“娘,這麼冷的天兒,你們在哪裏過夜呀,沒凍壞吧?”
劉老全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我們住在城外的土地廟裏,上午在這裏等你們,下午弄些樹枝、柴禾,晚上攏上一堆火,倒也不怎麼冷。”
王氏接口道:“冷倒是好對付,就是帶來的乾糧吃光了。唉,本以為大軍三四天就能發完呢,沒想到一等就等了這麼多天。得虧今天看到了你們,不然的話我們三個就得要飯吃了。”
劉家梁說:“娘,看也看見了,你們趕緊回去吧。三十多里地呢,不趕緊走又得在外面凍一宿。”
王氏把臉一沉,不悅地說:“催什麼催,等了這麼多天,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們,還不讓多說幾句話呀?”
劉老全嗔道:“你這個老婆子,怎麼聽不出好賴話呢,孩子是怕咱們受苦,不是趕咱們走。”
“就你能。”王氏斜了劉老全一眼,沖劉家梁笑笑說:“我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連這話都聽不出來?兒呀,你們哥兒倆這一去就是好幾千里地,刀劍無眼,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娘不放心呀,恨不得一直跟着你們。”
劉家梁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安慰道:“娘,您老別擔心,聽說這一回皇上發了兩百萬大軍,小小的高句麗不堪一擊,我們很快就會平安歸來。”
“那感情好。”王氏高興了一些,雙手合什道:“從今天起,我天天在觀音菩薩面前焚香禱告,求菩薩保佑你們早點平安回家。”
張彩鳳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丈夫說,可是當著公婆的面,尤其是周圍有那麼多生人,只跟丈夫共同生活了兩個月的她有點放不開,低着頭、紅着臉,從懷裏掏出一雙鞋,小聲說:“聽說高句麗那邊都是山,走路費鞋,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加厚加密底的鞋,你留着穿吧。”
劉家棟推着小車,騰不出手來接鞋,張彩鳳把鞋塞進他的褡包里。劉家棟用憐愛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很想說幾句貼心的話,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囑託:“彩鳳,我跟家梁都不在家,家裏就全靠你了,替我好好孝敬爹娘,以後我當牛做馬報答你。”
“你放心吧,孝敬公婆是我的本分,我一定會做好,不圖你的報答。”張彩鳳的眼淚突然流出來,哽咽道:“你一定要多保重,好好地回來,那就是對我的最好的報答。”
剛結婚就要與妻子分離,奔赴千里之外的戰場,劉家棟心裏也萬分傷感,但他壓抑着自己的感情,安慰張彩鳳:“你不用擔心,我和家梁只管運送軍糧,又不衝鋒陷陣,不會有事的,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半載,我們就會平平安安地回來。”
面臨著生離死別,母子之間、夫妻之間,千言萬語說不盡,不知不覺間,劉老全、王氏和張彩鳳已經跟着隊伍走了兩里多地,還沒有停步的意思。帶隊的長官不耐煩了,上前催促道:“嘿,我說你們有完沒完,是不是想跟着去遼東呀?就到這裏吧,不許再跟着了。”
劉家棟依依不捨地對張彩鳳說:“長官催了,你們就送到這裏吧,趕緊回家,天黑之前還能回得去。”
劉家梁也對劉老全和王氏說:“爹、娘,別再送了,越走離家越遠,你們趕緊回去吧。”
劉老全、王氏和張彩鳳不得不停下腳步,目送着劉家棟和劉家梁繼續往前走。張彩鳳突然想起一件事,對王氏說:“哎呀,那件事忘記告訴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