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改年齡)
第1章
大趙成景元年,揚州府,清明時節。
童生巷薛家四房的院子裏傳出一聲驚呼:“啊!”
聲音是從小娘子房裏傳出的,門外梳着雙包髻的丫鬟阿吉趕緊放下手裏的綉活兒,起身去敲門:
“小娘子醒了,奴能進嗎?”
房內過了好一會兒才傳出聲音:“進。”
阿吉推門,先是往床鋪上看去一眼,見床鋪沒人,才在房間環顧一圈,見小娘子身着單衣站在梳妝枱的鏡子前愣愣的盯着她自己,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不梳自順。
“小娘子可好些了?清明時節凍死鬼,小娘子怎麼就受了三小娘子和四小娘子的挑唆下河了呢,縱然你水性再好,到底也是女郎,底子弱,這風寒得的好生冤枉。”
阿吉是跟薛清歡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鬟,比薛清歡大三歲,平日裏就跟她娘似的拘着管着她,從前薛清歡最不耐煩聽她嘮叨,現在聽來卻恍如隔世,欣喜若狂。
薛清歡回身抱住了前世為了護她而死的阿吉,鼻頭髮酸,眼角泛紅。
阿吉在薛清歡背上拍了兩下,驚訝道:“小娘子怎麼了?可是奴說話重了?”
“我沒事。”薛清歡吸了吸鼻子,問:“今兒個是什麼天兒了,我爹呢?”
阿吉一愣:“今兒個?是今日嗎?小娘子又與碼頭上的人學一些奇奇怪怪的腔調,阿郎聽見又該說你了。”
薛清歡脫口一問,沒想那麼多,土生土長的揚州丫頭自然沒聽過京里的官話,她在京里待的時間長了,自己都沒注意口音發生了變化。
“今天是清明啊,小娘子本該與阿郎去掃娘子墓的,可你下河受了風寒,晨起奴在門外怎麼喊你都不醒,阿郎就一個人去了。”
阿吉口中的阿郎是指薛清歡的父親薛冒,提起父親,薛清歡又是一陣鼻酸,她想起來了,十四歲那年清明前,她被人攛掇着下河摸玉,回來就受了很嚴重的風寒,反反覆復在床上躺了個把月才養好,等她養好了病,很多事情都變了。
對了,清明!她生了一場大病的清明正是她的母親過世一周年的日子,這個日子……
薛清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阿吉:“今日可有人來找我阿爹?”
阿吉從屏風后取出一套夾薄棉的外衫,聞言點頭:
“有啊,大娘子身邊的張嬤嬤來過,說讓阿郎掃墓回來以後就去大房一趟,說是大娘子有事尋他。”
阿吉將外衣展開,伺候薛清歡穿上,邊穿邊嘀咕:“真是奇怪,大娘子平時對咱們四房並不過問,今日能有什麼事找阿郎,可千萬別誤了阿郎明年的春闈才好。”
薛清歡的阿娘在世時最在乎的就是她爹的學業,連帶身邊伺候的下人也沾染上了這習氣。
她爹學業不算最好但也算爭氣,跟她阿娘成親以後就考中了秀才,薛清歡五歲時他又中了舉人,春闈三年一次,原本她爹三年前就該去參加會試,不料阿娘病了,爹爹不忍拋下她,便錯過了那次,阿娘直到臨死前還在念叨是她誤了阿爹的前程。
果然是這樣。
上一世薛清歡落水生病那段時間,大房的伯娘柳氏給阿爹找了個填房夫人,美其名曰:六娘年幼,不可無人管教照料。
呵,好一個無人照料!
薛家乃是此地望族,先祖曾出過八個案首,兩個解元,一個狀元,貢士、進士共計二十六人,是本地當之無愧的書香門第。
但隨着時代變遷,朝廷更迭,薛家在朝為官之人漸漸少了,直到薛清歡的二伯父薛董得中探花之前,這一輩的薛家竟是一個在朝為官的都沒有。
薛清歡的父親薛冒是四房,據說是祖父的一個外室所生,祖母開始並不想認,奈何那外室找到了家門口,說要不讓她和孩子進門,她就和孩子弔死在薛家門前,薛家自詡清貴,祖母未免丟人就只能把那外室和孩子接納進府,也就是薛清歡的親祖母和爹爹。
身為外室的親祖母沒享幾年福就去了,薛冒一人在薛家長大,所幸沒有長歪,念書上雖不出彩卻也不算平庸,不高不低,他十幾歲的時候,祖父和祖母相繼過世,十八那年薛冒給自己尋了門親事,也就是薛清歡的母親,一個漕幫碼頭商人的獨生女。
按理說,碼頭商人的女兒是不可能嫁進薛家這種百年書香門第的,就算薛冒是個不受寵的庶子也不行。
但薛清歡的娘宋瑛是個女中豪傑,與薛冒相識相愛后就沒想過撒手,知道薛冒的父母已亡,他在薛家無人照管,便乾脆強勢的拉着薛冒在漕幫外祖家就拜了堂,這麼一來,就算薛冒的大兄大嫂不承認也不行了。
薛冒在薛家不受重視,在薛家人看來,他不顧讀書人的斯文非要娶一個漕幫商人的女兒為妻,不惜私定終生,根本就是自取滅亡的行徑,他自己要死別人怎麼拉他?當然了,也沒人真心想拉他,看熱鬧罷了。
可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薛冒成親以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接連考中了秀才和舉人,除了子嗣有點單薄,只有薛清歡這一個女兒之外,日子倒是越過越紅火,而原來被薛家人所瞧不起的碼頭商人家也越來越富,短短十年就從小富之家變成了誰都不敢小覷的揚州巨富。
然好景不長,薛清歡的外祖在走船時染病身亡,外祖沒有兒子,只有她母親這一個女兒,外祖的巨額遺產在忠僕的護衛之下,勉強有七七八八落到了薛清歡的母親手中,而繼承遺產之後沒多久,她母親又染上頑疾,母親去世后,嫁妝連同遺產都暫時放在薛家公中保存。
母親去世之後,大房那邊已經來跟薛冒說過好幾回讓他納填房的事情,都被薛冒以守節為由拒絕,這回清明前,薛清歡受了三娘子和四娘子的挑唆下河摸玉,讓她自己生了一場病是小,讓薛冒下決心要娶填房照看她才是大。
當年薛清歡年紀小,想不通個中細節,後來懂事以後再想通,已經什麼都晚了。
填房進門,薛冒趕考,客死異鄉,填房卷着四房的家產跑了,再到薛清歡被安樂侯府認回,與侯府撕破臉,在壽宴中當眾殺死侯夫人,被判流放刺字刑,半路機緣巧合救了重傷的大大王,從此改名換姓,成為大大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十年間,殺盡了曾欺她辱她之人,可就在大大王迎娶蒹葭郡主那日,薛清歡跟同僚們一起喝了一場喜酒居然把自己給喝死了,一睜眼,回到了她十四歲這年。
老天開眼,讓她重生到了所有不幸開始之前,而此時,背後那些一步步的算計正在把她推入那無盡深淵。
“阿吉,幫我更衣。”薛清歡冷聲說。
這樣冷靜的薛清歡讓阿吉愣了愣,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可阿郎交代了不讓你出門。”
“我不出門,去大房。”
“哦,是。”
很快阿吉伺候薛清歡換好了衣裳,與薛清歡平日打扮略有不同,少了幾分野氣,多了幾分柔順。
出房門前,薛清歡在枕頭下翻找幾下,果然找到一隻翠綠色的如意佩,這是薛清歡下水生病暈倒前手裏緊緊攥着的東西,阿吉不知來歷,便給她藏在枕頭下面。
將如意佩放入袖袋,薛清歡將雙手攏入袖中,挺直背脊,端端正正,有條不紊的走出房門,阿吉跟在薛清歡身後,看着自家小娘子堅韌不拔的單薄背脊,莫名感到有些威嚴,叫跟隨在她身後之人,也下意識挺直了身子。
薛家是書香門第,不是豪富之家,因此家族雖聚居在一起,卻不盡寬敞,一般都是當輩房頭的子孫們分院而居,四房勢微,只得了一個偏院居住,好在偏院臨街,從側門出入街上比較容易,只要不用馬用車,基本無需跟大房報備。
薛清歡繞過迴廊水榭,來到大房所居的主院外,大老爺和二老爺都是薛家嫡出,是親兄弟,三老爺和四老爺一個家生通房的庶子,一個是外室子。
二老爺的妻子是大京人,岳丈乃是白馬書院的先生,當年二老爺娶妻之後,便舉家去了大京居住,一來對他讀書有力,二來對交際也有裨益,每年二老爺也就清明祭祖時回鄉,也不久居,兩三天就走,所以,二房的好些空院子便與大房作用,因此在薛家大房的居住環境是最寬敞的,幾乎佔據了薛家老宅的十之六七。
而現在這個時辰,家裏的幾個老爺應該都還在青山上掃墓。
薛清歡到了大房外的拱門后,躲着半截身子,悄悄探頭去看幾個門□□接的婆子,聽不見聲兒只能看見她們嘴巴動來動去。
薛清歡眯着眼辨認,從她們一開一合的口中得知,這幾個婆子分別是院子裏伺候的婆子和廚房裏的傳菜婆子,正在說的是園子裏客人們的要求,哪個夫人的湯要甜一些,哪個夫人的盅要料足。
得益於上一世的訓練,薛清歡有了觀人唇語的本事,從婆子們的字裏行間她基本得知了今日柳氏宴請的都是哪些夫人,其中還包括刺史夫人李氏,揚州府中難得人品端正的夫人。
薛家大娘子柳氏好清高,最喜歡搞一些文婦聚會,一般參加的都是書香門第的宗婦或知州刺史之類官太太,沒讀過書的普通貴婦或不是官身的尋常夫人她還瞧不上眼。
而今天柳氏之所以請這麼多夫人入府,其原因薛清歡已經想到。
當年柳氏給薛冒尋的那個填房夫人王氏,據說也是讀書人家的正經娘子出身,家道中落後,不得已才答應來做薛家庶子的填房。總之柳氏在讓薛冒娶王氏做填房的時候,把王氏誇的是天上有地上無。
柳氏今日派人去找薛冒來說話,十有八/九就是要介紹王氏給薛冒認識,今天她設宴請揚州府的大家夫人來,定是要讓王氏先在這些夫人們面前現一現才學,好叫旁人知道,她可不是隨便找個破落戶給小叔子做填房的人,這王氏得了眾夫人的認可,薛冒再拒絕就要擔上不知好歹的名聲,而柳氏左右都是賢名。
如意算盤打的真好啊!薛清歡冷笑。
喚來阿吉,薛清歡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阿吉雖然驚訝,但她素來忠心聽話,未問緣由便領命而去。
阿吉去后,薛清歡便走出拱門,來到主院門前,請守門婆子進去通傳,說她想見大娘子,守門婆子婆子眼高於頂說:
“大娘子正在會雅客,都是大家夫人,吩咐了誰都不能打擾,六小娘子請回。”
薛清歡不做任何言語,婆子話音落下之後,她便兀自在大房院子外尋了個既顯眼又軟和的地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