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西伯利亞(下)
那麼厚的雪,米哈伊爾的右腿整個都埋沒在雪地里,左腿也一樣,鬆軟的雪地環繞着他,即使他現在鬆開拐杖,也不會摔倒。米哈伊爾這麼做了,一种放松的感覺,列車上被拆解后的機翼碩大的黑影籠罩在他身上,他影子在雪地上,被列車的頭燈照得黑白分明。
他想起了和伊戈爾在列寧格勒的一個冬天,他們去公園滑冰,他摔了很多次,可伊戈爾從不摔倒。
米哈伊爾繼續前行,過了一會,車燈便永遠消失在暮色里了。米哈伊爾把自己層層裹好,只留着眼睛在外面。但迎着風時,棉衣手套和帽子還是在風雪下化為烏有,他感覺自己正赤身裸體走在大雪裏,凍得他都忘了自己姓什麼,他一生中從未如此強烈的想獲得一把火,如果他可以用雪橇該多好!米哈伊爾以前家裏有一個,他和伊戈爾經常在冬天互相推着玩,不,他經常把伊戈爾從覆蓋著雪的緩坡上推下去。
北風下,米哈伊爾只覺得冷,原來他覺得他感受不到右腿,現在他覺得除了自己的軀幹,心臟附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不存在。他像個活死人一樣朝着提拉前行,不,在雪地里拖動身體,一條腿還是兩條腿,在這麼大的雪中沒有區別。他看了看胳膊下面凍硬的拐子,最終還是沒把它扔開。
他想躺在雪地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如同列寧格勒壁爐里點着火的老家裏自己柔軟的床墊。伊戈爾休假在家,趁着老薩布林不在,放肆地橫在沙發上,在米哈伊爾複習歐洲史時在旁邊口出狂言,嘴裏還帶着一股蒜味。這種體感失真現象是失溫的表現,米哈伊爾強迫自己邁着疲憊的一條腿,和另外半條腿。緩慢的行進讓他像跑步一樣喘息着。
他很久沒有跑過了,他很久沒有做很多事情了,他必須贏,他們必須贏了這場戰爭。
眼前手電筒照到的區域裏,除了雪還是雪。他的腳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覆蓋掉,天際線和雪地白茫茫的一片,不分彼此,能見度不過十米。他只能用幾顆枯樹作為坐標,打着手電把它們用凍僵的手標註在地圖上,時刻警覺自己的方向,注意自己本來就稱不上步伐的步伐。他明白一旦迷路,他就會死在這。
當他面前的木門微微開啟時,米哈伊爾像汲取母親奶水的飢餓的嬰兒一般,急切地把腦袋伸過去,想要沐浴在那一絲室內透出來的溫度中。開門的是一個發福的老人,六十歲左右。他警惕地看了看米哈伊爾大衣上的肩章,碰地把門關上,然後木門那一側傳來了裏面上鎖的聲音。“鐵路狗,滾開。”她喊着。
米哈伊爾連續扣響了三扇門,都是同樣的結果。“我在請求你,先生!”他對着裏面黑着燈的第四戶人家喊。一切都是徒勞的。
安德魯遠遠地望着身後突然倒下的指揮官,驚嚇之餘,覺得死者特別眼熟。他慢慢往後退去,害怕極了。
“長官,怎麼了?”小阿廖沙被安德魯搞得也緊張兮兮的。
安德魯警覺地四處張望,他看到不遠處門房上一扇沒被敲掉的窗戶,後面黑洞洞的,似乎後面有什麼鬼影子。他吞咽一口。
“長官?”
“別,別說話,趴下。”安德魯哆哆嗦嗦地比劃着,活像見了鬼,他自己趴下啦,也把阿廖沙腦袋摁低了些。阿廖沙覺得自己的長官瞳孔都要放大了。“我,我……”
“你?”
“我感覺看見那個獵兵了,我們怎麼辦?”安德魯靠着一面瓦礫,莫名其妙激動地滿臉通紅,不知所措地看着雙手。
“長官,告訴我,他在哪裏?”阿廖沙拍拍安德魯的後頸,如同安撫一隻小狗。“如果你看見了,我們就幹掉他。”阿廖沙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指了指傾覆的坦克另一側,一截民房斷牆的方向,一扇窗戶沒有敲掉,也就是偷襲者只能在另一邊開槍。
“好的,長官,我去把他清理了。”阿廖沙喘着粗氣要從陣地里撤出去,卻被安德魯一把抓住了,阿廖沙回頭看過去,安德魯臉色煞白。“你怕什麼?”
“我就是怕。”為什麼我一個橋樑設計師非得在這種地方背着什麼火焰噴射器啊,探雷器啊,衝鋒槍啊這些金屬爛玩意兒面對帽子上頂着雪絨花的敵人啊!
“我知道你怕,”阿廖沙端起一隻衝鋒槍,“你待在這,我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他可以把我們一個個打死。”
安德魯把阿廖沙拉回來,自己探身出去,躲在一輛郵箱被打穿的運兵車後面。他右手放在衝鋒槍上,胸口起伏着。“我去。”安德魯把手放在衝鋒槍上,摸索着離開。
“安德魯之前開過衝鋒槍嗎?”
烏爾里克少校慢慢後退到一棟二層民居的端牆旁邊,之前的四個小時裏他開了四次槍,除了第一槍沒有擊斃那個留鬍子的軍官。那個軍官會在日落前死去,經受腦袋炸裂一般的疼痛。烏爾里克覺得挺對不起他。
先前幾梭子彈過來,他知道自己位置已經暴露了,他小心翼翼地緊貼着端牆走,木地板沒有一點響聲。可一陣駭人的熱浪從牆那邊透過來。烏爾里克楞了一下,他摸了一把牆面,那裏一片炙熱。
糟糕……
他趕緊低頭,全力沖向另一邊敞着的窗口,一半跑着一半是滾過去。火焰沒跟過來,烏爾里克小心翼翼的站起來。不到十米左右,安德魯站在他面前,手裏拎着一個噴口還冒着火苗的火焰噴射機。
烏爾里克心臟漏跳了一拍,他趕緊連開兩槍放倒左右兩個離他比較近的蘇聯士兵,緊接着一道火舌就掃了過來,他彎腰撲出去,滾了好幾圈,全身骨頭都在陣痛,視線模糊。他的莫辛-納干就在兩米的地上靜靜地躺着。他伸手去抓,木石飛濺,他只覺得左臂一陣麻木,濕熱的血就隨着劇痛傳來。他後腦上傳來頭髮燒焦的臭味,還炙熱的火焰噴射器碰口離他的腦袋不到五公分。
“放下槍!”安德里大吼,儘力讓聲音平穩。在德累斯頓進修過的橋樑設計師,德語標準極了,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箱背在他身後。他有一挺衝鋒槍,卻只是斜背着,雙手帶着厚厚的手套,拿着火焰噴射器的噴口。
如果他用衝鋒槍指着自己,烏爾里克真有勝算,烏爾里克知道人在緊張時操作槍支速度回成倍的慢,但用火焰噴射器熟練的工兵?烏爾里克就是再快,瞄準之前,對方的火焰就可以把自己燒焦。烏爾里克照他所說,鬆開沾着血的手指。
“槍放下,舉起手來!”
他照做了,雙手慢慢舉過頭頂。安德魯看了看他的罩衫,又看了看地上的步槍。
“就是你?一直在這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