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第十五章 只願君心似我心
鄞國十四年冬,時兩軍壓境,大戰三日三夜,諾爾布族副首領攜柳副將柳思南,柳昱至邊境尋找水源,以及可供應諾爾布騎兵的食物。
大雪連下了一月又余,諾爾布一族不少人餓的餓死凍得凍死,剩下的都是年輕體壯的青年得以存活繼續尋找。
“姑娘,別管我們了,走了三日了食物已經吃完了,帶着我們,諾爾布的戰士怎麼辦”
一青年滿面含淚,奄奄一息,說話間皆是餘力不足,青年握住姑娘的雙手,慢慢的從自己厚重的裘袍中掏出僅余的乾糧,塞進姑娘手中。
“帶着……乾糧……走”他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手凍得紅腫發紫。但此刻顧不了那麼多了,如今這麼多人要吃飯,再找不到食物,等待戰士們的就是死亡。
姑娘眼裏含着淚,她從來沒有落淚過,在她阿娘去世時她也未曾落過淚。他不願丟下他,但是她身上背着的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性命。
“對不起……”
姑娘的聲音壓的極低,就讓她再做一次涼薄之人吧。
姑娘起身,招呼所有剩餘的人繼續前行,沒有一個人想過回去,沒有一個人想要臨陣逃脫,他們的命都是諾爾布族人的,他們信仰的是諾爾布的神!
姑娘走在最前方,這白皚皚的雪地上看不到盡頭,他發誓要找到食物,可是自己的食物都給了戰士們了,她忽然感覺眼睛有點看不清前方的路。
身子已經開始不聽使喚,現在連吃雪也不能飽腹了嗎,她只覺得渾身無力,就像有什麼惡魔,在悄悄吸干她的血液,奪走她身體裏唯一的溫度,想置她於死地
“姑娘!”她最後一句話聽見的就是這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急速下墜,周圍只有寒風刮過耳朵發出的呼呼聲響。
“要死了嗎?原來死亡是這樣的……”
她覺得她這一生是不甘心的,她甚至沒有帶領戰士們上戰殺敵,她甚至沒有來得及愛過一個人,她甚至……
不知道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見了閻羅,再次瞧見雪的時候,心裏大約是欣喜的,欣喜自己還活着,或者說她在欣喜自己又將面對寒冷。
視線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身體僵硬的不能動彈,只餘下脖子能勉強轉動,環顧四周,褪去周身的寒冷,仔細打量着周圍的景緻。
這裏分明是一個山洞,不對呀,她掉下來的時候明明是摔在一片雪地上,如果不是自己走進的山洞,還會有誰。
她正覺得奇怪,從山洞口忽然進來一人,姑娘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覺得此人很熟悉,不是樣子熟悉,是他的衣服很熟悉……
那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進來,眼眶周圍流着鮮血,他十分生疏的用樹枝做的拐杖向前探路,但是遇到稍微大些的石頭還是會冷不防摔了一跤。
“你……”
她看清了來人,那是個男子,是個約莫十八九歲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別的衣服,正是鄞國服飾。
她開始害怕起來,那是來自心底的恐懼,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鄞國的服飾,因為她阿娘死的時候,就是鄞國人,手中拿着冷箭刺向她的娘親。
“你走開,不要靠近我,快走”
她不想看見鄞國人,一刻鐘也不想。摸索着周身攜帶的東西,她的劍呢,她帶的匕首呢,去了哪裏?
“姑娘……你別怕,我不是壞人”
那個男子見那姑娘開口說話,先是驚喜萬分,隨即有些疑惑。她怎麼了,為什麼如此討厭自己,莫非是瞧見自己的眼睛……
男子反應過來,立馬轉身,原來是這樣嗎,自己的樣子原來如此可怖,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姑娘,我昨日尋路時,摸索到姑娘你躺在雪地里,身受重傷,便將你帶了回來,並非山中賊匪,請姑娘放心。”
他聲音輕輕的,好似一片浮雲,稍縱即逝。聽得出男子身上的傷勢不輕,只強撐着一口氣使他活到了現在。
那姑娘聽見男子開口,心中甚是悲涼,命運何其可笑,她的仇人如今卻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阿娘告訴過自己,救命恩人就該視同自己的神一樣,供奉敬仰。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如果那個救命恩人,是曾經殺死她娘親的仇人呢。
她只覺得身體渾身疼痛,許多地方都已骨折,但那些骨折的位置分明有人給她接好了,又是他嗎。
倘若他不是自己的仇人,倘若救自己的不是他,倘若自己在掉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摔死了,也許她會更感激上天。
她強忍着傷痛想要起身,一劍殺死他,她努力扭動自己的身體,可是那鑽心的疼痛,和那早已盡失的力氣不允許她做下一步動作。
如果不是這樣,她一定要去殺了他,為她的母妃和死去的諾爾布的族人報仇。
男子見她並不說話,默默俯下身,在旁摸索着,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他的手因為常年的征戰早已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但堅強的意志告訴他,只要有一絲理智尚在,就不會允許自己窩囊的活着!
他拾起旁邊散落的木塊,用火石輕輕敲打着。男子撕下自己身上的絹布,覆在自己臉上,他自己丑陋不堪無所謂,可是他不想嚇着她。
“你叫什麼名字”
她輕聲問他,在殺掉他之前,她想知道這個人的名字,給他一個墳墓也算是對他救了自己最大的報答了。
“沈玉之”
沈玉之輕笑,她終於肯同自己說話了。沈玉之努力的敲打着手中的石頭,只瞧見點點火星散落在木塊之上,濃濃的黑煙開始在木頭之間燃氣。
不一會一團火焰自其中緩緩升起,就如同黑夜裏的一點微弱的光芒,照亮黑夜中尋找光明的人。
沈玉之感覺到似乎火焰燃了起來,之用手去觸摸那團火焰。他瞧不見,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着感覺來判斷。
但是這個舉動,沈玉之能理解,但姑娘卻不能理解,她瞧見沈玉之將手放到火焰上,那已經血肉模糊的手竟然一點也感覺不到疼似的。
“你瘋了嗎”
她驚呼,只覺得這個人眼睛不好使也就罷了,怎麼連腦袋也不好使。
“別擔心,我皮糙肉厚的,早就習慣了這些粗活,不妨事”
姑娘有些不解,她微微起身,自己剛才躺了許久,現在也微微恢復了些力氣,但也只是能勉強坐起身,靠着石壁瞧着沈玉之生火的模樣。
“我叫柳思南”
她輕輕的說,也不管他是不是能聽見。
“柳思南嗎”
沈玉之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那是她主動告訴他自己的名字,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
他輕輕笑着,在得知她的名字的時候,他只覺得好像世界上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了,也許冥冥之中有那麼一個聲音在指引着他遇見她。
“柳姑娘,方才……我的眼睛……”
他輕聲的同她說,山洞裏迴響着他的聲音。柳思南沒有回答他,只是就那樣瞧着這個人,這個她想殺死的人。
“哦對了,我身上還有些乾糧,柳姑娘……”
他慢慢的朝柳思南走來,手中還拽着半塊烙餅,上面已然附上一層薄薄的冰霜。他的耳朵極好,只是聽她說了幾句話便能準確判斷她所在的位置。
他緩緩蹲下身子,已經劃破的褲子露出他帶血的肌膚,還有大小傷痕。
眼睛的鮮血已經自他的絹布中緩緩流下,覆在他的臉頰上,滴落至他腿部的傷口處,而這個人彷彿渾然未覺。
柳思南接過他給的烙餅,心中竟覺得他有些可憐。沈玉之起身,正欲轉身離開,卻聽見柳思南緩緩開口。
“你就在這坐下吧,我自小學過一些醫術,可以幫你瞧瞧眼疾。“
沈玉之聞聲一愣,似是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輕笑了兩聲
“沈某自知眼睛已無藥可救,姑娘冰清玉潔還是不要讓這些髒東西,染了姑娘的雙眼”
柳思南微微一怔,這個人怎麼痴傻到這般田地,連自己的眼睛也不要了嗎。她轉念一想,不過也是,將死之人,即便治好了眼睛,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這樣想着,沈玉之已經一瘸一拐的走到離她遠些的地方坐下,他的嘴唇已乾渴的起了裂紋,就好像烈日炎炎里常年缺水的大地那樣貧瘠。
柳思南吃完了烙餅,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在慢慢恢復,體溫也在逐漸上升,只是周身沒有什麼力氣。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柳思南和沈玉之再沒說過什麼話,山洞中冷冷清清的,只餘一團快要熄滅的火焰,兩個奄奄一息的人,和漫天的白雪……
柳思南只覺得突然好累,眼睛緩緩的閉上,而沈玉之在不遠處坐着一動不動,就好像快要死了一般。
柳思南醒轉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時辰,天色仍然暗着,身上披着甲胄,渾身也恢復了些力氣。
她緩緩環顧四周,尋找沈玉之的身影。只瞧見那人倚在附近的石壁上,嘴裏吐着寒氣,他的雙手緊緊的環住自己的雙臂,頭上已經結起了一層霜。
他睡着,周身不停的抖動,似是冷到了極致,火焰已經快要熄滅了,他的衣服在柳思南身上,那麼他自己呢。
柳思南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傻的人,她緩緩爬向快要熄滅的火焰,好在附近還有一些剩餘的木頭可供她燃燒。
柳思南只覺得夜晚的寒氣逼人,比白日裏的溫度還要低上許多,她努力打起火苗,微弱的光暈又漸漸明亮起來。
緩緩爬至沈玉之身邊,這個人該是有多傻,他難道不知道這樣自己會死嗎,還是說他就是不想活了。
即便他不想活了,那也應該死在她的手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