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練琴

金秋節的日子臨近，血色的事務也處理的差不多，遲簡把能推的都推了，專心在禮堂排練。

雖然平時不顯山不漏水，但W大實屬底蘊深厚的類型。不說那一幢幢閃亮的實驗樓，國家一級的設備，就說禮堂大樓5層的排練室，每個排練室都十分寬闊，甚至為了讓排練時有登台的情境，還專門設置了小型劇場，層層座椅鋪開來，讓人不敢相信這只是一個練習鋼琴的琴房。

但其實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平時學生可以來這裏排練，社團有活動也可以申請教室，既能開會也可以舉辦小型的宴會，非常方便。

臨近中午，5樓沒什麼人，遲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彈琴。

江城的夏天酷熱逼人，不打傘幾乎要被曬脫一層皮，就算男生也撐不住，從立夏以來，表白牆上貢獻免費勞動力的帖子就沒斷過，只要有女生能和男生一起，他們就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撐傘在校園裏行走，當然，也有不懼周圍眼光的，獨享一方陰涼。

其實男女又有何分別，撐傘都是正常操作，但固有的觀念卻很難打破。所幸，如今的大學校園，有色眼鏡的少之又少，發帖的都是為了抖個機靈，看客一笑，也就過了。

不管怎麼說，暑熱逼人，可見一斑。

窗外，白楊樹長得很好，一排排的挺拔又整齊。

偶有微風滾來，樹間便如波浪一般緩緩盪開，好似一片綠色的海，又彷彿雀躍的綠色蝴蝶，一上一下，翩躚、跳躍。

司南靠在牆上，出神地看着窗外一片秀氣高大的樹林。

他今天沒有穿以往的黑衣黑褲，——確實他也抵不住酷暑——披了一件灰白格子襯衫並一件白色休閑褲，手裏還有一把黑色的摺疊太陽傘。

刺目的陽光在層層樹影的削弱下也變得柔和許多，給這靈動的樹葉披上一層薄薄的金光，透着光亮，從玻璃向外看去，葉的脈絡看得分明，這時感受不到熱浪涌動，琴聲就在耳邊，樹葉紛紛悅動，彷彿一群身着綠紗的舞女，伴隨着曲調翩翩起舞，真是賞心悅目。

其實就是冷氣開的太足，心情好而已。

估摸着彈奏的時間，他轉身走向門口，靜靜駐足望着正在彈奏鋼琴的女生。

她的頭髮不如初見時那般男孩子一樣短，又帥又颯，如今稍微有些長了，順着臉頰垂在頸邊，隨着她的動作微微起伏，有了一絲女性的柔美，但更多的是利落的曲線，清冷秀麗。

她穿了一件樣式簡單的方口白色T恤，微微帶些法式的風韻，搭一條黑色五分短褲，一雙棕色淺口方頭皮鞋，足尖正隨着主人的指揮有節奏的上下踩動踏板，手指靈活輕盈，演繹出流暢優美的樂曲。

她在練習卡農。

準確地來說，應該是《D大調卡農》。——卡農並非樂曲，而是曲式，大眾很容易誤解這點。

一曲終了，女生微微側頭，望過來的眼神寧靜。

她早發現司南來了，但並未打招呼，如今二人四目相對，也不知說什麼好。

自從上一次司南的深夜表白，二人一直未見，直到今日，直到今時。

最終，司南先動了——

“怕打擾你，所以沒進來，”說著，他緩步走進，“我可以坐下嗎？”

琴凳是條凳的式樣，兩人同坐綽綽有餘。

遲簡微微皺眉，摸不清司南的套路，還是點了點頭。

靜觀其變，見招拆招吧。

司南自然的坐在她旁邊，修長的手指撫上琴鍵，“你彈得很好。”

遲簡不以為意。

被專業的大師調教過，不可能不好。

“但是，帕卡貝爾表達的是至死不渝的愛情和對愛人的緬懷。”司南的聲音少了幾分清淡，似乎遠山春暖，鬱鬱蔥蔥，不見大好韶光，也隱隱窺見几絲溫柔出來。

聞言，遲簡凝望着司南，眉間輕蹙，帶着幾分隱隱的審視，似乎有凌厲的暗光悄然獨處，只等對方下一句。

是生是死，加以考量。

“所以呢？”

青年的神情未改，半闔的雙眸輕輕抬起，“我聽到其後的壓抑和絕望。”

麻木。

麻木。

還是麻木。

彷彿機械人彈出來的曲子。

再怎麼優美動聽，仍是光禿禿的一片。

似乎有什麼破土而出，又好像屏障脆裂，透明的空氣中現出條條裂縫，暗夜的勇士再也堅守不了故土。

整整一分鐘，遲簡沒有言語，司南也安安靜靜的陪她，並不要她回答的模樣，似乎他們只是單純的在琴房坐着，隨意的談天。

終於，遲簡雲淡風輕道：“是么，我怎麼沒感覺。”

她的琴技已然十分嫻熟，說是金色維也納的水準也不為過，之前教過她好幾年的大師，後來也聽不出其中的深意了，只覺歡樂是歡樂，哀愁是哀愁。

她的語氣聽起來並無異樣。

司南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雙手都放了上去，低聲道：“還要練習嗎，我們一起。”

“你會彈鋼琴？”遲簡之前並不知道，但馬上又瞭然，卻是收了手，好整以暇，“既然司南大師要彈，我就不獻醜了。”

說著，她單手一旋，“請。”

她的漫不經心並沒有多加掩飾，司南知道她還在為方才的插曲不愉快，很順從地微微俯身，雙手看似無意地一拍，悅耳的音樂彷彿潺潺溪流，叮叮咚咚，在大廳里有序和諧的流淌。

卡農的特徵是間隔數音節不停重複同一段樂曲，其和聲進行被稱為大逆循環，非常悅耳，從巴洛克時期直至現在被無數作曲家所喜愛並使用。儘管重複，可聽者卻陶醉在這旋律之中，絲毫不會感到單調。

遲簡愣了。

在司南彈奏的時間裏，她一點點陷了進去，起先的冷眼旁觀也禁不住為這真實感融合，不知不覺，自己已經身在其中，感受着循環往複卻毫不枯燥的樂曲。

能御簡如繁，可以說彈奏者已臻化境。

她聽得出來這曲中表達的與她的琴聲毫不相同的感情，正是司南平日生活的寫照：雖然日復一日近乎規律性的重複，過着無波無瀾的沉悶生活，但與他人的情感和心靈的交會也能譜寫出毫不單調的獨特人生。

打動人心的並非誇張到華麗的輝煌，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大多數人一輩子的日常，平淡是真。

在熙熙攘攘中，正如繁星，其後的黑幕，掩蓋着宇宙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