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曾經滄海巫山雲 也無風雨也無情 第一章 假如我年少有為
凌晨,繁華的都市依舊燈火璀璨,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化作流光,從夜色與燈光的掩映中一閃而逝。
代駕司機握着方向盤,喉結不住上下滾動,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中央後視鏡。
鏡面清晰地映照出後座的景象。
一個身姿妖嬈,妝容精緻的職業裝美女像是喝醉了一般,整個人都靠在了一個相貌俊朗,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的右手輕輕環住她的腰間,感受着迷人的曲線。
美女醉意朦朧,呼氣如蘭,貼着男子的耳朵,“陳總,這個項目,不知小妹能不能有機會出一份力呢?”
說話的同時,柔若無骨的右手悄悄探出,攀上了眼前這位能量驚人的大人物的某處禁地。
陳一鳴笑着道:“看來你很有把握啊。”
不知怎麼的,美女的短裙莫名其妙地就卷了邊......
年輕的代駕司機猛吞一口口水,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神色貪婪且亢奮。
若是從遠處看去,就能見到那輛邁巴赫在無人的路口,直直衝過了紅燈,而另一邊,一輛大罐車也在絲毫沒有減速地駛來。
一陣耀目的白光從車窗外爆射過來,刺耳的喇叭聲劃破寧靜的夜空。
砰!
正沉浸在酒後情慾中的陳一鳴還來不及反應,便失去了知覺。
~~
八月的驕陽,從很早就開始肆意綻放光芒。
蓉城向來有【西貴南富,北亂東窮】的說法。
北面稍顯破舊的車站外,穿着稍顯破舊,背着大包裹的人行色匆匆。
一輛黃色的大巴車從遠處駛來,在進站口緩緩減速。
“兒子,到站了!”
陳一鳴被人一推,從睡夢中緩緩睜開雙眼,茫然的目光直視前方。
額......
這是哪家醫院?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預想中潔白的天花板,而是......
【蓉城送子鳥不孕不育醫院,圓您一個當父母的夢想!】
他疑惑扭頭,瞧見旁邊的座位上,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懷抱着一個鼓囊囊的背包,朝他笑着。
婦女五官精緻,面容姣好,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因為疏於保養,眼角已經多了好些皺紋。
媽?!
腦海中,閃過一段段畫面,他晃了晃腦袋,狠狠揉了把臉,讓自己鎮定下來。
車身徹底停穩,車上的乘客早已站起,推推嚷嚷地走下車。
楊秀吃力地背起背包,一邊招呼着陳一鳴,一邊擠着下車。
下了車,她又擠到車肚子裏,扯出一個碩大的行李箱,然後轉頭看着還在發楞的陳一鳴,笑着道:“走吧!”
陳一鳴的確是在發楞,一方面還在適應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環境,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沒想到,自己以前這麼操蛋。
記憶中,確實從青春期開始就跟父母關係不大好,但記憶是會自我美化的,當以前的種種真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讓他又是震驚又是羞愧。
“包我來背吧!”
陳一鳴不由分說地從楊秀身上解下背包,背在身上,沉甸甸的觸感也讓心安穩了些,“媽,走吧。”
行雲流水的動作,理所當然的表情,驚呆了他的母親楊秀。
她其實是知道兒子的心思的,年輕人,好面子,講自尊。
平日裏都在小鎮上,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也不覺得有啥,一旦去了縣城、去了市裡,就覺得父母的打扮差了,用度差了,甚至自己買東西跟人講個價好像都覺得丟了他的面子。
甚至在人多的時候還會有意無意地跟自己拉開點距離。
以前楊秀髮現的時候,還傷傷心心哭過,後來被老公陳建華一通分析,才給勸住了。
陳建華還說要是楊秀不信,哪天去鄉下走走親戚,保證兒子跟你要親近些。
楊秀還真就吆喝着去了一趟,證實了陳建華說的沒錯。
陳建華說孩子都會有這麼一個過程,慢慢來。
於是天性樂觀的楊秀也只好接受了這樣的狀態。
今天驟然瞧見兒子的轉變,她.......
伸手摸了摸陳一鳴的額頭,想看看今天如此反常的兒子是不是在大巴車上被空調吹壞了。
陳一鳴無奈地笑了笑,“媽,我沒事,走吧。”
曾經的自己到底是有多麼不懂事......
楊秀拍了一下陳一鳴的肩膀,低聲吩咐道:“背前面。”
陳一鳴很快反應過來,依言將背包背在了前面。
黑色的背包耐臟,以至於那些因為用得久了而脫落的線頭,都不那麼顯眼。
楊秀拖着行李箱,帶着陳一鳴朝站外走去。
行李箱雖然沉了些,但有輪子,拖着走也還可以,陳一鳴便沒有去爭奪行李箱的運輸權。
過猶不及,別到時候楊秀女士以為自己中了邪,去請些符水什麼的。
被坑了血汗錢不說,自己還遭罪。
走在陽光下,空調吹出熱氣,萬物蒸騰。
身上的汗水唰地就都冒了出來,陳一鳴默默打量了一下自己,一件白T恤,一條普普通通的牛仔褲,一雙like的白色板鞋。
搭配起來還算能看,加上不俗的樣貌,只能用一個字形容:
Shuai,當然是念四聲的那個。
熙攘的人群中,不少慧眼識人的小姑娘也朝他偷偷瞥來。
一邊走着,陳一鳴一邊默默聽着母親絮叨。
“在飛機上要照看好行李,身上的身份證、錢包、手機這些千萬貼身放好,別被人偷了。”
“餓了就買點東西吃,晚上天氣冷還是要蓋好被子。”
“下了飛機就趕緊去學校,別迷了路,有事情就打電話,千萬別心疼那點話費。哎,也不知道你爸怎麼想的,居然同意讓你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
陳一鳴微笑着聽着,一點不覺得厭煩,反而從心頭升起一股久違的溫馨。
記憶慢慢浮現,現在應該是臨近大學報到,母親帶着自己從家住的小鎮來蓉城送自己前往燕京上學的時候。
陳一鳴前世考上了燕京電力大學,畢業後去了一家大型電力集團,後來辭職創業,遭受了社會許多無情的毒打后,終於苦盡甘來,闖出了一番事業。
燕京電力大學2008級的新生報到日,正是九月二號、三號。
他默默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一塊碩大的電子錶。
樣式風騷,功能齊全,價格低廉,那個年代小鎮學生流行裝備之一。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日,上午,八點五十五。”
呼呼......
一切都很清楚了。
很快,母子二人便來到了站外,楊秀拖着行李箱,站在一個公用電話廳外,“我約好了我們鎮上一個在蓉城跑車的老鄉,他送我們去機場。”
陳一鳴下意識詫異道:“為啥不直接打個車?”
楊秀嘖了一聲,“省錢啊!”
省錢......
曾經的商界大佬默默調整着自己的心理,讓自己儘快適應起來。
楊秀開口道:“我進去給他打個電話。”
2008年,因為手機普及率和通訊資費的關係,公用電話還在發揮着餘熱。
出門在外要打電話,還是有許多人藉助公用電話。
村裏的小賣部,鎮上的超市,大多都提供公用電話服務,按時間收費。
在車站、學校等客流密集的場所,就有着專門的公用電話廳。
長長的檯面,用塑料隔板隔成好多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每個空隔中擺上一台座機,再配一把椅子,有點類似於後世客服中心的樣子。
隨着楊秀走入一個空閑的隔間,四周的景象映入眼帘,熟悉的景象瞬間激起了塵封的回憶。
那段他不怎麼願意提起的記憶,正是這個複雜世界給單純少年上的第一課。
只見楊秀從衣領中掏出掛在胸前的手機,翻開通訊錄,照着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楊秀跟電話那頭親切地說著。
大致意思是說她和兒子到了車站了,行李有些多,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楊秀遲疑一下點頭答應下來。
因為是按時收費,且收得比較貴。
所以那時的電話都講究一個長話短說,短話不說,楊秀很快就掛了電話,付了錢。
結完賬,楊秀還想和兒子坐下來歇會兒,老闆就開始趕人了。
熟悉的一幕,曾經讓陳一鳴覺得羞愧難當,似乎周遭人都在嘲諷着他們母子二人,尤其是嘲諷着他,如今卻只淡淡一笑,接過行李箱,“媽,我們去門口等着吧。”
走到了門外,脫離了店裏轉動的風扇和蔭涼,熱浪便猛烈了許多。
楊秀對陳一鳴道:“那個老鄉剛接了個活兒,一時不空,讓他徒弟來接,費用照算,應該快來了。”
陳一鳴微笑道:“沒事,時間還早。”
天氣越來越熱,整個空間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蒸籠,知了的鳴叫都顯得慵懶無力。
就連楊秀都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快步跑來,先是東張西望,很快將目光鎖定在了楊秀和陳一鳴的身上,稍稍有些遲疑地走近問道:“是楊姐哇?”
陳一鳴看着這個年輕男子,這張只見過一面,卻印象十分深刻的臉,前世的記憶與現實重疊,有一種魔幻的恍惚。
他展顏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是啊,是我們。”
年輕男子如釋重負地開口道:“你們要去機場哇,劉哥讓我來送你們。”
出乎意料的是,楊秀稍稍有些遲疑,“哪個劉哥?”
年輕男子一臉詫異,“不是你剛才給劉哥打電話讓他送你們去機場的嘛?”
“哦哦,是的,是的。”楊秀趕忙點點頭。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找錯人了哦!他剛出車一時回不來,就讓我過來了。車在那邊!來我幫你提行李。”
年輕男子嘀咕一句,說著就主動伸手要幫陳一鳴接過拉杆箱。
一切自然而正常且客氣。
陳一鳴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巡邏的警察,忽然牢牢抓住拉杆,微笑道:“劉哥是不是光頭?”
“啊?啥子?”
年輕男子一臉迷茫。
“你跟劉哥那麼熟,連他有沒有頭髮都不曉得?”
陳一鳴面色平靜,眼神中閃過一絲玩味。
聽了陳一鳴的話,楊秀頓時面色一肅,無聲上前一步,擋在陳一鳴的身前。
年輕男子臉色一沉,陳一鳴重新將母親護在身後,淡淡道:“這兒離警察崗亭只有不到一百米。”
“你管那麼多,反正把你們送到機場,總比去坐出租車挨高價好噻!”
年輕男子又換了副口吻,陳一鳴和楊秀自然不去。
“MMP!遇到兩個瓜娃子!一會兒莫來求老子!”
年輕男子罵罵咧咧地朝一旁的巷子中走去,不時悄悄回頭看去。
楊秀此刻又稍稍有些猶豫,雖然年輕男子連劉哥有沒有頭髮都說不出,但是卻又能說出來接自己的事情,楊秀實在想不通。
“媽你放心,肯定是假的。”
陳一鳴很鎮定。
年輕男子發現兩人不為所動,恨恨地瞪了一眼,快步離去。
果然,不多時,另一個男人快步跑來,精瘦幹練,濃眉大眼,跟楊秀將情況都對上了,楊秀這才敢帶著兒子上了車。
小麵包朝着機場開去,司機笑着道:“我說楊姐,你們這是咋了,這麼小心?”
楊秀便說了剛才的情況,司機也嚇了一跳,“幸好你們機警啊,聽說最近車站老出這樣的事情。那幫狗太陽的跟公用電話廳老闆是連好的,你們的對話他們都聽得見,上了車就由不得你們了,被搶錢都是小事!”
楊秀恍然大悟,又一陣后怕,扭頭看着後座上的兒子,笑容滿面,“還是我兒子厲害。”
陳一鳴微微一笑,回憶起了曾經的那個版本。
在那段記憶中,當楊秀問出那句【哪個劉哥】時,他就翻了個白眼,覺得別人這麼熱情地來接自己,楊秀卻開口就是懷疑,簡直太不懂事了。
在年輕人解釋了一句之後,他見到楊秀還想說話,便直接懟了上去,“人家來接我們,你哪兒那麼多事啊!”
年輕人大度地笑着說沒事,接過了他的行李,帶着他們一起走到了一旁的巷子中。
巷子中停着一輛麵包車。
年輕人拉開後車門就要將行李擺上去,楊秀突然抓住了拉杆箱,“小兄弟,劉哥開的什麼車?”
“你有完沒完!”正準備上車的陳一鳴無語了。
年輕人卻有些慌亂,“哪個去記那個哦,你走不走!趕緊上車!”
說著就將拉杆箱朝車上拽,楊秀死死拉住,“你不說我可不敢上。”
年輕人面色一冷,楊秀立刻大喊道:“救命啊!搶劫啊!”
一旁的一個小賣部里很快跑出個光着膀子搖着蒲扇的熱心男子,怒喝道:“搞啥子!”
年輕男人見事不可為,將手一松,關門、上車、逃跑,一氣呵成!
跌坐在地的楊秀驚魂未定,陳一鳴直接給嚇懵了。
陳一鳴又羞又惱,楊秀又是個愛念叨的性子,一想到兒子這麼單純,又要去遙遠的燕京上大學了,沒事就把這個事情拿出來,試圖生動地舉例說明世道險惡。
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被反覆刺激,這出小小風波下,本就不和的母子矛盾叢叢。
以至於到後來跟家中二老的隔閡越來越深,不願意溝通,甚至還覺得厭煩,屢次寒了二老的心。
最終形同陌路,父母不願意接受自己物質上的饋贈,自己也給不了他們精神上的陪伴。
等後來成熟了,卻無奈發現,那是他掙再多錢都彌補不了的深深遺憾。
如今,竟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腦海中猛地劃過一道亮光,陳一鳴渾身一震。
跟父母疏離,尤其是跟母親之間的隔閡;
曾經辜負過的愛人;
那些令人捶胸頓足的錯過,那些想起一次就後悔一次的際遇,那些每當想起,都抓緊了腳趾的蠢事......
既然重新來過,為什麼不把這些遺憾都好好彌補,就像剛才那件事情一樣?
十八歲的陳一鳴,重生的陳一鳴,露出了微笑。
“兒子,你怎麼了?”
楊秀扭過頭,一臉關切。
尋常的話語,卻是來自母親闊別多年的關心。
“媽,我沒事。”
陳一鳴的笑意溫和,感情真摯,楊秀遲疑道:“真......沒發燒啊?”
“媽,我真沒事。我只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都是要上大學的人了,不能再任性了。”
這點小小情況,對於見慣了風浪的陳一鳴,簡直輕而易舉就能圓回來。
一輩子很長,成長卻只需要幾個瞬間。
嗯,這很合理!
楊秀愣了愣,眼眶登時就紅了,陳一鳴連忙勸住。
情緒平復的楊秀,嘴角那縷笑容卻怎麼都藏不住。
陳一鳴抱着曾經被他嫌棄的背包,包很沉,心很穩。
麵包開上了機場高速,望着窗外飛速退去的風景,陳一鳴輕輕哼着歌。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懂得什麼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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