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走出繁華的大街,莫北辰決定抄小路去沈家。
現在青天白日的,使輕功太引人注目,所以他辛苦地步行了半個時辰,總算是走出了人煙稠密的街市,來到端州西南的一片荒僻之地。
這裏沒有官道經過,荒郊野外,只有稀疏林木間一條幾尺寬的黃土小道。來往的人不多,所以景緻也算秀麗,兩邊青山綠水,野草叢生,莫北辰也樂得哼着小曲慢騰騰地行着。
四周似無人煙,莫北辰走進林子,放心地飛身躍到樹上,一跳一蹦的,在樹枝上輕快地疾奔着,猶如樹上玩得歡的松鼠。
忽地,幾丈遠處的林子裏傳來一片打鬥聲。莫北辰豎起耳朵,不是刻意地傾聽,這一聽,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真是陰魂不散。莫北辰惱恨地鼻子重哼了一口氣。
堂堂陽關大道你們不走,學老子我走小路,今天還真是吉日,要去沈家也能湊一堆兒。
那一聲尖銳刺耳的“老爺”,不正是吳公公凄厲發出的嘛。
聽樣子,他們肯定遇到了什麼好事。
莫北辰有些幸災樂禍,不過為了防止再次惹火燒身,他準備不聲不響換個方向跑。但身子剛一轉,他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文二,快去沈家求援,快去。”
夏泠然。
呵,想不到他也會有這麼緊張失態的時候。聽他的聲音,沒有一點平時的冷靜優雅。
莫北辰突然來了興趣,雖然知道偷窺是不好的,但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悄然靠近打鬥的地方。
這是林間一個僻靜的空地,旁邊都被參天巨樹圍住,外邊太陽再大,裏面也是清涼一片。真是打鬥看戲的好地方。
這個位置剛剛好。莫北辰挑了個安全的地方,悠閑地坐在某棵大樹的枝幹上,眼睛饒有興趣地看着下面。
昨日見過的那輛馬車在車頂正中被撕裂成兩半,馬已經死在一旁,馬車的碎片散落一地。駕車的兩個灰衣人,表情較為冷硬的,右臉有個傷疤的人正護在皇帝和吳公公前面,另一個叫“文二”的正在不遠處的角落被幾個黑衣人擋住路。
看來這個文二想去沈家求援是不可能的嘍。
夏泠然單手執劍,面色凝重,被六人團團圍攻,清俊的臉上滿是汗水,情況很是不妙。
吳公公呢,則號啕着坐地,手裏拿着塊雪白的綢緞幫受傷的莫君琰拭凈血跡。
哇靠,敢情刺客是來行刺微服私訪的皇帝。而皇帝呢,還真是受傷了,現在正有氣無力地靠坐在樹榦上,眉宇間儘是隱忍的痛楚,擱在胸口的手已經緊攥成拳,青筋直露。
莫北辰有點驚訝,雖然不想承認,但在他眼裏,皇帝莫君琰一直是個高高在上如同天神一樣不可打倒的偉男子,現在居然倒下了,而且似乎很容易就受傷,嗯哼,看來今天這些刺客不簡單。
仔細一數,對付皇帝一行五個人,刺客們總共來了十八個,全身是奇怪的紫紋黑衣,臉上帶着銀色的鬼面具,手中拿着的武器是玄色的鐵棍,他們的身法,也是詭異狠辣至極。
夏泠然的文武雙全,絕非有假。作為暗影的頭頭,他的功夫不說絕頂,起碼在江湖上也是難逢敵手。皇帝也一樣,作為皇族子弟的他自小就苦學武功,一身功夫深不可測,據聞他不曾敗於任何人手下。
有詐,絕對有詐。
莫北辰頓時收住玩笑的心,認真地端詳下方的打鬥。
這群黑衣人非常厲害,招式前所未見,詭譎多變,妖異非常。最恐怖的是,他們藏於鬼面具后的目光居然是妖艷的血紅色,彷彿能夠懾魂一般。
傀儡十八鬼!!!
莫北辰訝異地挑眉,這下總算知道皇帝為什麼會受傷。
水清微曾交待過,這世上有一人,絕對不能輕易招惹到。
那人,便是袞王曾經提到過的芎弩邪巫師叢蘇。
此人與寧越是同輩人物,邪惡詭秘,行蹤成謎,殺人如麻。聽說他曾欠恩於芎弩上上任皇帝,因此答應在一定條件內協助芎弩皇室。除非賀蘭子弟,常人難以見他。此人擅長各種傀儡巫術,操縱人心,奪人神魂,殺人不見血。
如非必要,千萬不要想着與之為敵。
巫師手裏有三樣滿意的作品,傀儡十八鬼便是其中之一。
據悉,這傀儡十八鬼全身如銅鑄,刀槍不入。心神泯滅,腦子僅有的意識都是叢蘇灌輸的,純粹只聽從他一人的吩咐。十八個傀儡各擅長一種棍術,四人即可成一個陣法,五人的威力則加倍,同理累加,如果是十八人作成大陣,只怕無人可逃。
與“辰”融合,自己已經不完全是個人,因此逃應該是可以逃的。但一想到巫師手中的另兩件寶貝,莫北辰就覺得頭皮發麻。
看着底下如同十八個惡鬼的黑衣人,莫北辰想起三年前那個模樣與自己相同的黑衣首領,他從頭到腳都是叢蘇的手筆。而這個人,就是殺害小和子的兇手。
想到這,莫北辰心裏怒潮泛濫,一直壓抑住的恨意如同封印解除,噴薄欲出。
他的氣息這一亂,立即被底下的人察覺到。
“何人?”
十八人中戴有鬼王銀面具的黑衣人立刻出聲詢問,聲如裂帛,刺耳難聽。他血紅的眼珠此刻正流露出殘忍暴虐的冷光。
“呵。”莫北辰怒極反笑。
所有人循聲望去,三人高的樹枝上正安坐一人,膚色暗黃,目如寒星,薄唇揚起一個戲謔的弧度。
“是你。”吳公公驚叫失色。
看出他眼裏的驚恐萬狀,莫北辰忍不住懷疑自己對他們的敵意是不是太明顯,吳公公見到自己竟如同見到真鬼。
真把自己當成十八鬼的同伴嗎?
真是傷腦筋啊。
那一瞬,莫北辰心裏轉過數個念頭。
救,不救;殺,不殺?
自己雖然不喜皇帝,但不能不說他是個好皇帝,為了大越的百姓,他不能死。夏泠然也是,對於自己,他不是好人,但對於別人,他卻是個聖人。吳公公嘛,雖然人脾氣壞了點,但自己倒有點喜歡他神經兮兮的模樣。
叢蘇,既然小和子的死與你有關,那麼,早晚都要找你算賬,先把你引出來再說。你厲害,但老子怕死不是大丈夫。老子今天跟你叫板叫定了。
莫北辰當下作出一個決定:救人。
坐在樹榦上朝吳公公扮了個鬼臉,滿意地看到他臉上一青,莫北辰這才呵呵大笑地跳下來,身姿優美,完全看不出險惡情境應有的緊張。
夏泠然此刻身陷重圍,儘管狼狽,卻仍招架得住,他冷靜下來,禮貌說道:“兄台如若今日相助,他日必還一報。”
還是老狐狸有眼光。莫北辰裝腔作勢地給他一個讚歎的眼神,心裏卻很是樂意地接受這所謂的“一報”。
世人皆言,夏君一諾,重如千金。這可真是好東西。莫北辰眯眼微笑。
瞄了一眼坐在地上正盯住自己的莫君琰,莫北辰促狹一笑,眼神甚是得意。老皇帝,你也有今天,快快開口求我吧。
皇帝似乎看懂莫北辰眼裏的話,目光一寒,眉間除了忍痛便是怒意。
都成人家棍下魂了還敢給我臉色看,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懲治懲治你這個老混蛋。莫北辰心裏悻悻然的想。
一旁忠心護主的冷麵灰衣人倉促間揮劍架住黑衣人掠來的玄棍,用低沉如鼓的聲音急喝道:“如若今日小兄弟救下我家老爺,文一兄弟二人必將拚死還恩。”
莫北辰不屑地一哼,移開目光對上夏泠然,冷冷道:“今日之言,你們幾個可要記住。”
見此人如此囂張,鬼王長嘯一聲,聲如鬼吼,鮮紅的眼珠沒有一分感情,整個人如地獄修羅般令人驚恐。
“他,殺。”
鬼王停止長嘯,玄棍指向莫北辰,銀色的鬼王面具在陽光的反射下更顯猙獰。
“嗚——嗚——”
旁邊七八名黑衣人頓時也鬼嘯一番,整個林子來回反盪着一層令人難忍的音波。
莫北辰皺眉,考慮了片刻,才靠近莫君琰,凌空打出幾指,封住他身上的七經八脈。這些刺耳的聲波對傷重之人很不利,如果沒有內力抗衡,很容易就會因走火入魔而發狂。
見莫君琰此時眼中帶有的訝意,莫北辰微微一笑:“你死了我沒報酬可拿。”
說完轉身,真氣瘋狂地散發,周旁大樹上的枯枝敗葉都紛亂如雨,如同狂風肆虐般疾落飛舞。所有人都在這一刻被迷住了眼,眼睛睜也睜不開
莫北辰綰住的長發也被震開飄散,髮絲飛揚,眼中隱隱有碧青色:“青辰,出!”
一聲低喝,手中盈盈出現一把瑩瑩如玉脈脈如月的長劍,趁着這陣落葉雨,莫北辰在他人未睜開眼之時飛一般朝黑衣人襲去。
所有人都有一剎那的心驚膽戰。這堪比狂風的真氣,到底要有幾年的修為?
夏泠然趁黑衣人發獃,突破封口,重襲一名黑衣人。但是,黑衣人卻只是後退數步,衣衫割裂,皮肉卻絲毫無傷。
見鬼。
夏泠然眼神突然凌厲,連抗數人,擊開他們的包圍,藉著黑衣人硬如金石的軀體后翻,同時拋起其中一人。
夏泠然退回皇帝身邊,與文一護住皇帝。文二此時身受重傷,被落葉雨中的莫北辰給扔了過來。
文一接住文二,將他輕放於地,剛要察看文二身上恐怖的棍傷時,一個藍瓶子險險擦過他的臉飛到文二身上,同時傳來那個青年清勁的聲音:“快幫你兄弟擦藥,否則他變成廢人我可不管。”
文一抬頭看向夏泠然,眼中徵詢,見他點頭,忙蹲身幫文二擦藥治傷。
夏泠然此時一人護住後面四人,臉綳得發緊。現在只要有兩個以上的黑衣人來襲,只怕後面幾個都有危險。
但情況似乎很樂觀。
那個年青人像個磁石一樣,落葉雨緊緊繞轉成一圈,黑衣人都被圍困在裏面,出來不得,只攻擊他一人。
“媽的,你們幾個,不是讓你們不要靠近嗎?站遠點,我不想殺人。看吧,我的寶貝青辰快被你們給弄髒。”
落葉雨里不時傳來青年的怒吼聲,隨着聲音的起落,幾隻手臂,幾個人頭,甚至是玄棍都飛離出來,和馬車的碎片一樣散落於地,很是狼藉。
夏泠然心裏一寒,這些黑衣人招式奇特,最難以對付的便是他們銅牆鐵壁般的身體。如今,青年居然能夠用劍切開他們的身體……
突地,堪堪後退幾步,夏泠然躲過直飛過來的一個銀色面具。
側目而視,只見文一和文二正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面具,一臉恐慌。
“他……”文二瞬間忘了身上的傷痛,結結巴巴地脫口蹦出一個字。
夏泠然定睛一看,只覺全身發涼,這地上的銀色面具竟是鬼王的,猙獰的銀色獠牙慢慢溢下紅得發紫的血跡。
轉頭,所有人都看向落葉雨中,只見漫天飛舞的落葉愈來愈多,散發開來的真氣掀起所有人的衣衫,連周邊參天大樹的樹枝都被颳得變形。
落葉堆裏面,又是面具又是手臂又是人頭的飛出來。
這邊安存着的幾人都沒有心思感到噁心,專註地聽着裏面的打鬥以及那人不時爆出的粗口:“他媽的,就剩你一個了,你還來……喂,不要啊……啊……”
話未說完,只聽一個凄慘至極的叫聲:“啊——”
這聲音是那青年的。
夏泠然當即心裏漏拍一下,難道那青年出事了……他握緊手中的劍,眼裏有着淡淡的擔憂。
砰的一聲,所有人還沒得及看清楚,一個重物被拋到大樹上,然後重重落下。
夏泠然從未發現呼吸能這麼快,眼裏沒有冷靜自持,竟有不忍再看的想法。那個屍體全身是血,連表面的皮膚都找不出一塊像樣的。
彷彿過了一千年,落葉雨慢慢地停止飄動,紛紛揚揚落下,覆蓋住了地上的屍體和殘物,連同血跡也漸漸蓋住消失了。
此時的風輕輕地飄,拂過他們的臉,輕柔得好像女子溫潤的玉手。
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那裏,背對着他們,低垂着頭,烏黑的長發還在飄揚。不知是不是因為反光,灰藍的衣衫上竟有一股淡淡的柔和的暖光。
是他。
他還活着。
夏泠然有片刻的室息。有一種慶幸甚至是喜悅的心情。不知是為誰。
青年緩緩轉身,目光淡定地望着他們,但仔細一看,又有一股惱怒的神色。
他在生氣,為什麼?
五個或傷或站的人都望向他,心裏有着淡淡的疑惑。
贏了,他不高興,難道是因為敵手太難對付?
莫北辰心中很懊惱,剛才不應該一時興奮就拿出“青辰”來。猝遇高手,他便用上這個百試不爽的殺招——拿青辰出來對敵。
青辰不是普通的劍。
用青辰時只需劍氣傷人,劍身不沾血。但是,傀儡十八鬼身上的不是普通血,而是被叢蘇加了料的怪血,在殺最後一個不算人的“人”時,他居然來個自爆,結果,青辰居然沾血了。
太穢氣了。
莫北辰嘆氣,都怪他們,想罷用眼刀剜了五個災星幾眼。
但是朝他們一看,發現幾個人眼睛全盯在自己臉上,莫北辰有些發悚,難道臉褪色了?還是血沾臉上了?難道早上臉沒洗乾淨?
硬着頭皮走上來,莫北辰恨恨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男人嗎?”
其他幾人忙移開目光,這人的實力厲害得驚人,不要得罪為好。唯有老實的文二,仍是瞪着眼睛盯住莫北辰的臉,然後搖頭道:“不是。小兄弟,你的臉。”
“我的臉?”慘了,難道真的褪色?這下,莫北辰起了殺心。
“你的臉,變,黑了。”老實人沒發覺情況有異,繼續哼哧着忍痛說出話來。
“什麼,你——”莫北辰一個“你”字沒說完,手指晃悠着指向文二,你差點嚇死我了。
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獄門口逛了一圈的文二又想開口,好意地提醒他是不是中毒,但看到旁邊夏大人和大哥文一都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說話,這才罷口。
莫北辰摸摸臉,估摸了一陣子,這才心裏瞭然,臉上這藥膏是不能沾血的,沾血就變黑。看着面前幾人疑惑的目光,莫北辰面不改色地說:“他們的血有毒,剛才臉上濺了幾滴。”
這話是沒錯,傀儡十八鬼的血液的確有毒,他沒事,不代表所有人沒事。
莫君琰會如此難受便是因為傷口沾到他們的血。兩三天沒醫,當今的釋琰帝恐怕就要駕崩。
“你們老爺怕是不行了。”莫北辰無奈地嘆氣,要多惋惜就有多惋惜。當然,這話只說了半句。
“你——”原本就老淚縱橫的吳公公這下更忍不住,大聲號啕,也顧不上指責莫北辰,因為他所說的沒錯。剛才那些黑衣人就是如此意思。
夏泠然青衫狼狽,但氣度仍在,眼中憂慮,閉目沉思了片刻后,回頭對文一道:“你速去沈家求援。我先為老爺逼毒。”
文一臉上滿是堅忍和疲憊,但這個硬漢子還是抱拳跪地后立即動身離開。
莫君琰攥緊腰間的衣襟,強忍痛楚撐起身來,淡淡道:“不必了,生死由命。若我未能挨過,家中一切就靠三兒。泠然,你要好好扶持他。”
夏泠然收劍歸鞘,單膝點地,眼裏沉寂道:“領命。”
莫君琰點頭,把目光轉向一旁干待着的莫北辰,儘管身受重傷,但威儀不減:“今日救命之恩,吾等必將還報。”
“嗯。”莫北辰心不在焉,看到皇帝死到臨頭沒有驚慌的樣子,他反而有些看不下去。
“等我需要了,自然會找你們索報。”他擺了擺手說道,既然人家都快生離死別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在這裏湊數。
皇帝微微點頭,不再說話,似乎剛才幾句話已經用儘力氣,他支撐不住站立又緩緩坐下。
夏泠然起身,淡然問道:“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寧辰。”
派暗影暗中調查,也只知道這青年名喚“寧辰”,其它的資料一概不知。夏泠然有些恍惚,“辰”,和那孩子的名一樣。
林子又回復到原本的寧靜平和。莫北辰抬頭看天,太陽已經快到正中,但這個地方還是清幽一片。
也差不多該離開。莫北辰拍了拍身上的輕塵,淡漠道:“告辭。”
“告辭。”
背過身離開,莫北辰眼裏清冷一片,但內心卻有些紛亂。在這裏,心軟不是好事,但總有那麼多事情讓你心軟,哎。
搖搖頭,翩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