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繞過曲折熟悉的小徑，眼前一處幽靜的小院便是莫北辰居住過幾年的穹宇小樓。這裏周邊都是竹叢，旁邊有一小亭，亭子邊環繞着一池碧綠清淺的水，在星光下透亮如玉。沿着木棧走過小亭，前方便是一個竹子搭建的二層小樓。朦朧月色下，小竹樓彷彿飄浮在一池碧波上，隨風輕柔地晃動。

與沉煙坊那處相似的竹屋一比，這裏明顯更加美麗。池水中，一樣是清香的荷花亭亭玉立，一樣是池中蓮台上紗籠柔光照映。

走了兩步，莫北辰的步伐已經不像剛才那般生硬澀重。此時的他身形如雲，一踏一踩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彷彿謫仙飄浮一般。竹樓中的燈光是亮的，莫北辰耳中很清晰地可以聽見裏面輕咂的響動。

帶着一絲淡然的微笑，莫北辰眼中儘是悅色，這地方仍不變。快步走進竹樓門前，輕輕推開，喀吱一聲細微的動靜，屋裏那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

“你……”

仍是一襲玄色打扮的無赦滿臉訝色，但很快變成喜悅。三年未見，儘管他的模樣變了很多，但無赦依舊能從那熟悉的神情認出他來。

莫北辰張開雙臂，一步上前，環住身體已經僵硬住的無赦，輕笑着說：“三年不見，英俊許多。”

無赦微張的嘴一抽，轉而繼續僵硬。

雖然外貌聲音變化很大，但這語氣這惡趣味還是老模樣。

被一具冰冷的身體抱着，無赦身上不禁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心裏也是，好似有根羽毛在有氣無力地撩撥你的心，奇異又陌生的感覺。

“……醒了。”無赦啞着嗓子問，但這兩個字一說出口又覺得不必要，因為這明顯是句廢話。無赦心裏納悶了一下，才輕拍莫北辰的後背，重新開口：“先坐着。”

莫北辰原來並未感覺身上有半分不適，但再次貼上溫暖的人體，才察覺到自己的身子似乎是冰冷的。

聽到無赦出聲，莫北辰不滿地揚了揚眉，問道：“這麼久沒見我，一點表示也沒有。”

抱一下都不肯，小氣。

皺眉坐下，右手撐着下巴側頭看無赦，清亮琥珀色的眼眸讓無赦有種眩暈的感覺。竹樓里的光來自屋內精心安置的竹燭台。燭光帶着青藍色，無赦可以認真仔細地看清三年未見的莫北辰。

黑的發，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但沒有半分血色，甚至連那微彎的唇瓣，都是蒼白的。但是，夜風吹動，白袍飛舞，明媚的眼睛，額心的青紋，這一切都似乎浸浴在柔和的漣漪里，讓你的呼吸變緩，隨着他的笑而笑，隨着他的呼吸而呼吸，好似夢幻一般。

無赦身上淡淡的寒意被這淺淡的微笑給驅散了，剎那之間，萬般擔憂茫然的心事都在這一眼中化去，他真的的回來了。

想到這裏，無赦的表情也柔和了，微微一笑，坐下來倒茶自飲，爾後盯着杯沿道：“我已經安排好了，這些日子你先好好休息。其它的事，先不用多想。”

莫北辰一愕，然後仰頭伸了個懶腰，自語着道：“時間過得還真快，又是一天將要過去了……唉，無赦，你說人生百年，皆如彈指一揮間，我已經虛度了二十年光陰，現在，再虛度一個月又有何妨。小和子的事，我自有分寸。”

無赦心裏微微嘆了一口氣，也鬆了一口氣。

莫北辰心裏的事，自己清楚，水清微也清楚。小和子的死，就像是一根扎在莫北辰心裏的刺，不挑出來，他會一直耿耿於懷。

殺害小和子的兇手，早在三年前就被自己一劍刺死，然後被隨後趕來的眾人當成太子葬入皇陵，自己隨後在寥汀宮縱火，趁宮中躁亂之際脫身離開。而殺害小和子的罪魁禍首，芎弩國主賀蘭霽晟，也在兩年前死於戰場。

該死的人都死了，莫北辰的怨恨，不知將對準誰？

看見無赦皺緊眉頭對着杯子發獃，莫北辰猜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忽地一笑，淡淡問道：“笨木頭，杯子有我好看嗎？”

無赦一愣，發覺自己拿着杯子沉思，不禁面上一赧，咳了一聲望向莫北辰，見他眼波帶笑，儘是揶揄，不禁脫口回道：“沒……”

對於無赦的思慮，莫北辰正色道：“小和子的事我已經考慮清楚，當年若非我優柔寡斷留他在皇宮，也不會令他出事。我決定要帶他的骨灰回來。”

當初為了不讓宮裏人心生疑竇，水清微並沒有把小和子的屍身一同帶回，而是留存在原地。後來寥汀宮裏的太監宮女們哭着把他火燒成灰，置於太子陵中同葬。

想到這，莫北辰攥緊指節，雙唇緊抿，眼裏帶着幾分痛苦。那些人都已經死了，自己也不能再找出個誰為小和子報仇。

察覺到他的痛苦，無赦心裏不知為何有些壓抑，伸出溫暖的大掌包住莫北辰冰冷的拳頭，放低聲音說道：“不怪你。小和子一直以你為重，這是他的選擇。要怪，該怪我，我本該好好保護他。”

抬眼望去，莫北辰可以看出無赦眼裏淡淡的關心和擔憂，以及懊惱。

當年的事無赦也受傷不淺，雖然無赦武功絕世難逢，但蟻多咬象，那些黑衣人如此狡猾，一發覺瞞不住太子的貼身太監和侍衛便下毒手，無赦一人難擋眾敵，這事怎能怪在他頭上？

莫北辰不覺鬆開緊握的拳，呼了一口氣，說道：“事情過去了。當務之急是去尋小和子的遺物。休息幾天後我決定一人動身前去。”

“不成，如今你大夢初醒，一人出世易逢危險。我與你同去。”無赦握緊掌心那隻瑩軟玉潤的手，垂首斂眉沉思了片刻，回道。

“不用，即使你易容，但皇宮那些人並非容易忽悠。我一個人，做事方便些。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莫北辰柔聲反問，但語氣卻有種堅決果敢，令人難以駁斥。

緩緩鬆開掌心，無赦拿起杯子沉默地飲茶，莫北辰決定的事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既然他心意已定，就表明他已經有了具體的打算。

“他會同意嗎？”無赦突地又問道。

“你自是懂我。”莫北辰莞爾一笑，眼裏的清亮令人難以轉目。

的確，莫北辰的決定，即使水清微不同意，但也會支持他。現在的莫北辰，並非是當年有所顧慮的莫北辰，現在的他，如同潛水於深處的金鱗，一旦現形，尚不知天下有何東西能夠抗得住他。不論自己，即使是水清微，又能有多少把握能夠擋得住他一招。

思及此，無赦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眼中儘是無奈和自艾：“我會吩咐下去，你一路上總得有些人擔待一下。”

“那就麻煩你了。你去和我師傅說一聲。”莫北辰慢騰騰起身，再次伸了個懶腰，小步走向里室，邊走邊道：“還有——”

他又一頓，輕輕一笑，回首囑咐：“——我兒子就拜託你了。”

“……”

頭疼地按住右額，無赦起身離開。

這一刻他認為自己又要老上幾歲，一個大的麻煩還不夠，又要加上個小的。而且這個小的接下來最令人操心，一旦他知道大的準備棄他而去，不知又該發多大的脾氣。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