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新舊交替
十月,先皇后川瓊翁主歸於東胡。
名義為奔喪,其父乃是東胡小王,雨師律,后膝下無子,其女川瓊翁主遠嫁良渚,為太子妃。元康七年封為皇后。雨師律當年無心朝政,一心痴迷黃老之術,要去尋那江湖傳聞中神之凈地——淚湖。據說淚湖和迷穀森林中所居,乃是神的後裔。后,嫁女不過幾年便退了位,將國主寶座讓給了親兄弟。
他的親兄弟正是如今雨師夫人的父親,年邁已高。
雨師括同雨師溫雪成婚後,一度被先帝宇文訣流放至外,后經東胡雨師一族上書,取其兵權,賜予國主位,即今日的郡公之稱,那兵權仍舊在雨師溫雪老父手中持着。
雨師家和宇文家內訌那一場戰,幾乎就是守良渚的禁軍和守東胡都城涼州的私兵交戰,後來戰火一起,其餘幾個郡州竟也三三兩兩入了局,搞得天下亂了三年之久,史臣記錄那場禍事,名為兩鳳之戰。
秋時,聽聞東胡涼州內政不穩,一早就有涼州雨師家的人在殿外求見,太皇太后讓花雲剝橘子,不許橘子上有一絲白條,我覺得,沒有那白條,橘子才叫一個難吃。
果不其然,那橘子是給陛下剝的,因他不喜酸苦,這些東西,他一概都是不吃,太皇太后就像哄小孩那般,總是要再三勸解,我記得沒錯的話,陛下如今早過了不惑之年。
“娘娘,今乃東胡之恥,亦是天下之恥啊。”東胡使者道。
又說到了從前宇文皇帝還在之時,伯慮聯合北丘叛亂,雖北丘皇族已被盡數絞殺,可那些烏合之眾依舊歸復先皇後座下,長此以往,必是禍患。
花雲手指一顫,破了橘皮,纖縴手沾滿黃汁,滿室縈香。
太皇太后數落花雲,“如何剝破了半個?你如今做事,忒不仔細!”
花雲一面低着頭道,“婢子該死。”一面更小心了。
那人見太皇太后不理他,急躁了些,“娘娘,若任由先皇后歸涼州,不加制管,只會使得……”
“罷了罷了,勞神極了,這些事,你以後同陛下說去,本宮如今眼花、耳聾,這些事,也管不住。”
“可是!”他重重將頭扣在地上,蒙聲一響,嚇得花雲也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我挑挑眉,讓她不要分心。
嬤嬤喚我出去,問我今日頭還疼不疼,我說已經不疼了,她依舊是讓我喝了葯,花雲說這葯來之不易,讓我不要浪費,可我每次都覺得這葯腥苦異常,像是有鮮血之味,且我飲后,頭先是比原來痛得更厲害,其後才會恢復正常,在我恢復正常之後,我會忘記很多前幾日發生的事。
就比如我上一次喝完葯,呆坐在院下坐了整整半日,我像是個白痴,一時間腦子裏什麼都不剩了,只有默奴陪在我身邊,我回身一轉,險些坐不住,她卻已經握住了我的肩膀,將我推回原位,石桌上儘是竹葉,我愣了很久,才想起那兩句詩。
“修枝倚暮靄,接葉影漣漪。水吟蛟龍蟄,雲盤鳳鳥儀。”
這詩我記得還有很長,但我怎麼想,也只能想起這兩句,我問默奴,“這詩我是從哪裏看來的?”
她搖頭。
我又坐到了晚上,才記起,這是丞相大人的新作《竹》。
花雲和清律來找我,說是天晚了,讓我回去和她們一同烤炙肉吃,她們都已經割好了脊肉,拿來了紫蘇葉。
我獃獃地看着清律,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她和花雲誰是誰。
一個說,“這葯是不是給姐姐吃傻了,不然下次姐姐再頭疼,我們給她換個葯,瞞着太皇太后和嬤嬤們,你說好不好?”
一個答,“良藥苦口,再說,這葯見效快,自然也有些不好的反應,等姐姐病好了,就再也不用吃這個了。”
我看了一會兒,慢慢回過神,說,“花雲,我腿麻了,把我拉起來罷。”
她來牽我,我才弄清楚,我聽見花雲又說,“姐姐不要總在外面坐着,如今天涼了,還像上次在宮中夜遊,當心回來以後,衣服上還沾滿露水。”
我的腦子漸漸清明了,聽着她們和我說話,我想起了為什麼我那日的衣服是濕漉漉的,也想起了我忘記的剩下的詩句。
我看着身邊的清律、花雲、甚至默奴,瞬間覺得她們就好像全是戲裏的小人兒,而我,現在也進入了一場戲,只要排戲的人一叫停,我們就得停下,若是旁人喜歡看新戲,我就得開始演新的故事。
我到底,是在做些什麼,某個時刻,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決定結束舊日,重新開始的那天,是一個下雨天。
那是在隔了一年之久,我再次見到他的那日,當時下了很大的雨,我手中撐傘險被大雨打翻,幸而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長長的宮道,他帶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女,那女孩生得可愛,一雙眼睛比我傘骨落下的水珠更晶瑩剔透,宮道上儘是小姑娘銀鈴一般的笑聲。
我急忙躲入了一扇宮門,不知入了何地,我只顧着躲開他們,不久,我聽見一個急匆匆的腳步由遠到近,衣裙間的玉珏叮鈴作響。
然後,我認出了那是誰的聲音。
“伏微,你等等我。”簡渠公主道。
“母親,你總是冒冒失失,哎呀,怎麼也不撐傘,也不讓侍女跟着?”小姑娘像個大人那樣數落簡渠公主。
“伏微,你略過來些。”簡渠朝他甜嗔。
我如一個得了病的人,暗中偷窺他們一家,這一刻,我才明白,我這般卑鄙,這般放蕩,竟然肖想別人家的夫君,妄念別人家的父親。
簡渠公主道,“你們先走,我想起來了,要帶給皇祖母的染遙紅香沒有帶來,我走得急,落在馬車上了。”
“母親,您可真是……要是帶了侍女,哪兒還用這般,得了得了,我陪你一起去拿。”
簡渠公主又和他說,“雨勢過大,伏微先去前頭避避雨,等我們一起拿了香再去看皇祖母。”
……
我的傘無力地垂在身後,肩上沾了濕意,臉上也有了濕意,整整一年,我都在期待再次見到他,我想和他說上一句話,哪怕是行個禮,或是一個眼神的交互,對我來說,只要能做到一個,都已經很好了。
可是我沒有想過,我這樣做,早就超出了一個正常女子該有的貪心,當朝丞相大人,有妻,有子,我就不該再妄動貪念。
早就不該如此了,非得等到這一天,我親眼看見的這一天才死心。
我這樣的人,也着實好笑,還好,他什麼都不知,他也許不知我對他的心思,也許根本就不認識我,那書閣上的一眼,只是我自己生了錯覺,我以為他是朝我走來,事實上,他只是朝着那書閣走去,他看的只是我頭頂蔚藍的天空和清晨的飛鳥。
只剩下他了。
我這一次是真的下定了決心,我這個人,要是下定決心想死,自己也能活活憋氣憋死自己,或是找個繩子弔死自己。
世界上,也許沒有什麼事情不能通過努力完成,至少,我是這樣以為的,如果不能完成,那也能做個大概。
我走出宮牆,緩慢地將傘撐起,遮住了我半張臉和肩膀,宮裏的規矩好歹學了些,沒有什麼時候我比現在更知禮知羞,做錯了,就得改,哪怕是旁人不知道的過錯,只要我知道,那就是天地皆知,我就得改正。
我路過他,微微欠了身行宮禮,“季大人未央。”
他輕輕應了聲,“嗯。”
這就是我和他長長的一年中,做過最多的一次交流,甚至沒有互相對視。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也從他身邊走過,我們兩個就如同陌生人般擦肩而過,不,我和他本來就只是陌生人。
我算是什麼呢,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身份,他不同,這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人的大魏權臣。
我走着走着,腳下卻不受控制轉了個方向,我竟然重新向他走去,鼓起了勇氣。
這一回,我要和這個人道別,徹底道別,我要將他從我眼中剔除,亦從我心中剔除。
僅此一回,我再無禮一次。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季大人。”
他轉過身,眼中似有錯愕,但很快,那神情便恢復如常。
我見過他對同僚的溫和,見過他對愛女的柔情,他對旁人儘是和善,可唯獨見了我,眼中會有這樣的寒意,我到了今天,才完全確定這一點。
原來,他只是厭惡我一人罷了。
我穩了心道,“婢子望大人餘生平安順遂。”
說罷,我又行了個禮。
這是我一個人的告別,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個人的身上,從此以後,我要去尋我自己的安樂,他於我而言,太過沉重,我根本負擔不起。
萬幸,他不知我彎彎曲曲的腸間打了什麼主意。
我轉身停駐足,背對着這個面無表情的人,雨下得更大了,我聽見雨水落在他傘上的清脆聲,也聽見了我的傘聲,傘主人,即是我和他,我們比這場雨更加安靜。
我正要踏開步子,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傘便被一陣風吹落,他始料未及,正去捉傘,腳下卻一滑,宮道下雨天,總是比平日要滑,石板蔓延的青苔,不是三兩日便可以清掃乾淨,況且,這段路,宮中人也不常走。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巧合地帶起了他的長袖。
滿目瘡痍。
我心中一驚,這個人,手臂上儘是划傷的口子,看癒合的程度,有新傷也有舊傷,新舊斑駁,那樣好看的一雙手,向上望去,手臂上竟是那樣一番狼狽。
他連忙推開我,一言不發。
我道,“婢子失禮了。”
“為何要祝我平安順遂?”他開口。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他完整的話語,哪怕是那一個嗯字,我都沒有聽出來他原來的聲音居然如此喑啞,如裂帛之聲讓人心焦。
這個人,是我見過的除了陛下以外最難以捉摸的人。
也許,他比陛下更加喜怒無常。
陛下從來不會裝作平和的脾氣,他已經是天下的王,壞脾氣也不必遮掩,可這個人,內外是兩種不同的脾性。
我心裏難受得緊,聽見他的聲音都讓我難過,這樣奇詭的感受,我頭一次察覺這難以擺脫,但我還是誠實地說,“我想要重新開始,而大人於我,是我難以啟齒的念頭,故此後,我不會再對大人多看一眼,多念一次。”
我沒再去看他的神情,可能是我實在不敢,我只是匆匆離去。
沒關係,我和他本來就沒有什麼聯繫,我這樣胡說一通,也許他只覺得奇怪,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也談不上什麼在意。
我舊的結束是同他告別,而我新的開始則是一個花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