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二日,在父母的陪伴下,我離開了已經生活了十九年的那座小山城,坐上了開往成都方向的高鐵。而我與故鄉的距離,也就隨着窗外的風景逐漸由平原變成山嶺,又從山嶺變成平原,穿過了一條條隧道,跨過了一座座大橋。從漢中到廣元,再到綿陽、成都,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在站台與站台的變換之中,越加深遠。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句話——故鄉,遠了。

剛到成都時,連續下了幾天的雨,溫度急劇下降,似乎一下從盛夏過渡到了深秋,這讓本來還準備在成都再過一兩個月晚夏的我,提前的感受到了這裏秋的寒意。我從家裏帶來的幾件短袖和一件單薄的襯衣,已經無法給我帶來溫暖,而我又囊中羞澀,無多餘的閑錢可用來置辦秋衣。於是,食堂門口、教學樓間、銀杏大道旁,如果有人留意,就會發現一個穿着寒酸,行色匆匆的身影,他的手上時常捧着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課外書,身上始終穿着一件有着細小毛球的黑白格襯衣。只是人們習慣了去關注那些光鮮亮麗的才子佳人,實在無人會留意一個窮酸小子孤獨落寞的身影。不過這倒可以讓我遠離人群,不必拘泥於人情世故,獨自在黑夜裏遠足,順便思考一下生命的意義,即使到現在也分不清,生命到底是從無中有,還是從有中無。

國慶節的時候,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為捨不得一來一回七百多塊錢的車費。中途唯一出的一趟遠門,是去巴中找還在上高中、已有半年未見的異地女友,我們在大雨中打着一把不大的雨傘,彼此依偎,像在大海中漂浮着的一座孤島,似乎一切都帶着一些朦朧的美好,卻未想那次相見竟成了和彼此的最後一面。回來不久后我們就分手了,當時是我提出來的,她也沒有問我為什麼。以後的每一天,只要當我想到那天分手時的過程,我都會感到心痛,因為我們似乎連分手都和以前一樣,彼此心照不宣。

因為不同的生活軌跡,分手之前我們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給對方發過消息了,即使突然有時間可以去玩一下手機,心裏也會想着她(他)一定還在忙,也看不見,於是就打消了給對方發短訊的念頭。直到分手那一天,我躺在床上,在微信里給她編輯了一條信息:“我感覺有些累了。”

她立馬就回復我:“堅持不下去了嗎?”

我:“嗯。”

她:“好的,那……我們就這樣吧?”

我:“好。”

真的,當說出這個“好”字時,我的心裏是有一瞬間的輕鬆的。但是當我和她結束聊天,關掉手機的那一刻,我的淚水突然噴涌而出,從最開始的靜靜流淌到後來的嚎啕大哭,我的腦海中只是在不斷的重複着一句話“家沒了……”

十月中旬,父母親從家裏給我打來電話。母親告訴我這幾天家鄉正在下雨,已經有些秋意了,詢問我成都這邊的天氣好么,要不要給我寄兩件毛衣和一件棉被;父親告訴我,他們這幾天正忙着在山上撿板栗,家裏的核桃也該上樹打了,詢問我要不要給我寄些核桃、板栗。我耐心的聽着,告知他們不要太為我操心,做一切事情前首先要注意身體。

幾天後,我便收到了一個沉重的包裹,裏面裝着一袋從老家寄來的山貨、兩件外套和一床被褥。當我把核桃、板栗分給我的室友們時,他們明顯有些不感興趣,的確,和他們從家鄉帶來的鴨脖、兔頭相比,我這個確實是有些簡易、寒酸了。於是,我只好每次上課之前,在衣服口袋裏裝上幾個核桃,利用上課時間偷偷的敲碎,獨自品嘗那一份帶着故鄉味道的苦澀與甘甜。

人生之前的十九年,我從來不曾真正的離家,一直是在以家為半徑的方圓百里棲居着,也或許正是因為不曾離開,所以也就不曾留意。直到有一天,當我離開原地,見到了不同的風景,經歷了不同的故事,突然之間,我的生活開始變得細節化、生動化,過去生命中不曾在意的那些事物、那些情感,一瞬間就被放大了,變得清晰,變得真摯,變得難以言喻,卻又無法忘記。

我也漸漸明白,所謂故鄉,從來都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與區域,而是一段情感與記憶。所以,無論你向著哪個方向前進,只要當你邁出那一步,你的故鄉永遠就在你的身後。她在不遠處注視着你的背影,你可以看見她,卻永遠無法靠近。然後,她會對着你微笑,招招手,輕輕的說一聲“孩子,你不要怕,只管前行。”

二零一九年十月十八號早上八點十九分,和往常一樣,我起床為你準備早餐。冰箱裏還有昨晚上吃剩下的半盤魚香肉絲,一碗酸菜粉絲湯,我把它們放在電飯鍋里蒸了,又拌了小半碗紅油豇豆。

你喜歡吃過我媽泡的豇豆,於是每次從老家回來,我們從淘寶上買的劣質行李箱裏總要放一兩罐泡豇豆,那股酸酸的味道就會變成一塊牛皮糖,在行李箱裏存在很久。

當然,今天理因是平凡的一天,就和往常一樣。但前提是,沒有發生那一件事……

十點多的時候,你收拾完東西準備出門,公司里又要讓你出差,我沒有在意,因為你離開,只是暫時,總會回來。我沒有和你擁抱親吻,沒有替你整理額前有些凌亂的劉海,你跟我說你要走了的時候,我正坐在沙發上看書,只是隨口應了一句。

我沒有看你最後一眼,你離開,再也不見。

下午三點的時候,我感覺肚子有些餓,準備起身去找點吃的。就在這時,電話響起,是你的號碼,說話的卻是另一個男人,我的心裏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

“你好,請問是劉沐辰先生嗎?”

“嗯。”

“你的太太是不是陳苗苗。”

“嗯。”

“我是巴中市派出所的王瀾,你的太太……”

後面他說了什麼,我實在是記不清了。時間於那一刻變得破碎,混亂,連着我整個的身體和靈魂,一起破碎開來。我的記憶也隨着那個電話,終止。

王警官告訴我,你死於一場車禍。當時,那輛貨車剎車突然失靈,闖了紅燈,然後撞向正走在斑馬線上的你。他還告訴我,我可以通過走法律程序,得到一筆錢。

我替你去過那個司機的家裏。男人是陝北的,女人是巴中本地人,看樣子大概五十多歲,有兩個孩子,擠在一個只有二十平米的小空間裏。我去的時候,他們很客氣,甚至有些惶恐。在把孩子趕出去之後,男人直接跪在了我的面前,不停的向我道歉,在他準備向我磕頭的時候,我扶起了他。然後,我笑了笑,問旁邊的女人:“大姐,我餓了,你能給我煮碗麵條嗎?”

後來,我沒有再去找過他們,沒有去法院,也沒有要他們東拼西湊拿來的十萬塊錢。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

你出事之後,我沒有告訴其他人,但他們好像都知道了。林恩專門給你寫了一篇悼文,是用古文寫的,其中有一句是“蒼天何意,任玉蘭先萎,夏荷失真”,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寫文章喜歡借喻。我昨日燒給你了,你可以仔細看看。

給你挑選衣服的時候,我有些猶豫不定,幸好有曉雨,給你挑了一件淡藍色長裙,能夠拖在地上的那種,之前你想穿,卻一直忍不下心買,說等到以後寬裕些了再說,現在想起來,我總後悔。你不是安慰我的對不對?上周星期六我又夢到了你,你跟我說,你很喜歡這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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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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