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來客
時光倏忽,不覺已是春盡夏來。這日早晨,大病已愈的探春在丫鬟嬤嬤的護持下,在院裏學走路。
在她的前世,五歲之前的事只有個大概的模糊印象,記得幾個鮮明的場景與零星幾件事情。對於自己如何學會吃飯、走路、說話等事早已不復記憶。所以現下,對於自己的新身體走不上幾步就打跌、還總是搖搖擺擺重心不穩的情況,除了勤加練習,她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
走路這件事情,似乎與騎車、游泳一樣,一旦學會,就成為身體自動本能,再難忘記。可是在沒學會並熟練之前,個中種種微妙的彆扭與不適,卻實在難以用言語形容。
眼見日頭漸漸上來了,牛嬤嬤說道:“姑娘走了這大半日,回屋歇一會子罷。”
大半日?分明只有半個時辰不到好吧,哪裏就有這麼嬌慣了。話說,都三歲了還不能不用人扶自己好好兒走到二十步以上,大約也是平時身邊人太過小心之故。
探春搖搖頭,軟聲道:“再走,再走。”
因為來到這個世界出的第一個聲音是啼哭的緣故,有好幾天,探春一直以為自己還不會說話,於是無論肚餓還是內急,都是靠哭來提醒旁人。直到某天無意聽見嬤嬤們疑惑:“姑娘怎麼病好了還是不說話?別是前頭學的那幾句又忘了罷?”這才試探着開口,見眾人露出早該如此的表情,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在說話上面她也同走路一樣:明明心裏急得慌,也大概明白該怎麼做,無奈真正做出來時,總是不如意。迄今為止,她只能說不過三個詞兒的短句。
難道,人生下來,還得先習慣這個身體,能熟練控制它之後,再講其他?探春收回散的思緒,繼續練習走路。
這時,前頭月洞門裏走進一群人來。探春定晴一看,只見一堆丫環婆子簇擁着一個着青雲素緞褂,沈香織金六幅裙的人過來。她的頭簪並耳飾原是成一套的銀抹金攢花飾,打扮並不奢華,襯着一張絹秀端莊的臉,倒也十分合襯。
來者不是別人,卻是王夫人嫡親的第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的元春。探春病癒近一個月來,她或者跟着王夫人過來,或者單獨過來,倒是來瞧過三四次這庶出妹子。有限的幾次照面中,探春依稀覺得,這該是位溫柔樸素的姑娘。
眾人原本有站在樹蔭下的,有護在探春身邊虛扶着的,見元春來了,趕緊迎着問好見禮。牛嬤嬤巴不得兒,說聲“姑娘們屋裏說話”,一把抱起探春就要進屋。
元春一面往裏走,一面問探春近來可好,一面說:“也別忙着端茶設座的,今日親戚家來人,大家都隨老太太在前面,我過來帶你們姑娘過去的。”
聽罷,眾人趕緊忙碌起來,牛嬤嬤指揮小丫頭拿出探春的衣裳來,向元春告了罪罪,自帶探春往裏間更衣。不多會兒轉出來,元春見她換了柳綠團花對襟襖,下面同色鑲銀邊小褲中露出雙紅面綉海棠金魚小鞋,扎髻的大紅金紋緞帶飄拂雙頰,愈顯得面色粉潤可人。當下十分滿意,笑吟吟牽起妹妹的手,親自扶上門外早已備下的肩輿,道:“走罷。”兩個婆子抬起軟椅,跟在人後往老太太那邊去了。
這一個多月來,探春活動範圍基本不出所住的院子,自己走路還不大穩當,兼之大病初癒,眾人都看得緊緊的,哪裏也不帶去,早將她悶得不得了。今日忽然得出來,只覺興奮不已。
她轉着眼珠兒看了半晌院景樓閣,心道這榮府果然不愧世代鐘鼎之家,府邸果然精雅又不失氣派。一時又想到幾年後將建的大觀園,不知更比眼前樓台亭閣精緻出多少去。只是想到大觀園,卻未免聯想到將來風流雲散那一日。不由呆了一呆,方才滿腔興奮之情,便慢慢冷卻了。
那邊元春同抱琴說著話,眼風偶然往這邊帶一兩眼。忽見先前還一臉興頭的探春神情慢慢莊重起來,心中不由一奇。遂想探春果不愧是老太太教導的,縱往趙姨娘這邊來了一兩個月,氣派仍在。或者她本身是個可塑之材,也未可知。
元春本同王夫人一樣,最是穩妥端莊的性子,平生亦最喜莊重要強之人。當下見了探春如此形容,對她便更喜歡幾分。
探春出神想了一回,忽然醒悟過來:那該是往後的事情,遲些時日再操心也不打緊。便暫且先將這樁心事丟過一邊,扭頭向元春道:“大姐姐,客人是誰?”
元春笑道:“是太太的娘家人,段夫人和她女兒過來了。你還記得鳳姐姐么,上次你見她時還是過年時呢。她比我小着四歲,現在才十二,最是愛玩愛笑的性子,女孩兒們都愛同她一起玩。如你這般大的孩子,應該最喜歡她。”
鳳姐?探春聽到這個名字,不由精神一振。剛想再問清楚些,卻見一群人已走過榮禧堂邊的夾道,前方穿堂之後,已隱隱可見許多人立於廊下,只得先住口不語。
走過穿堂,便是賈母日常起居的堂屋。探春由着嬤嬤將自己從軟椅上抱下,目光落到檀木雕花門后,只見黑壓壓一屋子人,將還算寬敞的堂屋塞得滿滿的,其中幾張生面孔,想來就是王夫人的娘家人了。
元春攜了她的手走入屋中,向坐在正的一位兩鬢星星,勒一條珠綴暗紋抹額的老人家笑道:“老太太,我帶三妹妹來了。”
那面目和善略顯富態的老者見她二人,也笑了:“累你為你妹妹跑一趟。”
不等元春說完“理應如此”,賈母已一迭聲道:“探丫頭快過來,這些天只說讓你好生靜養,不大過去看你。竟是連着一旬沒見你了,如今身子怎樣?還有哪裏不舒服的只管告訴我。”元春聞言,忙將她帶到賈母面前。
探春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賈府實際的掌家人,約摸知道,自己在這位老人家面前的地位雖比不得賈珠、寶玉、元春三個正室所出的嫡子,但亦不曾被薄待過。當下說道:“謝老祖宗,我不生病了。”
賈母在她頭上的小鬏撫了一把,笑道:“好好,我只還愁探丫頭這一病,精神都得下去了。今兒一見,反覺着路走得比先前穩當了,說話口齒也清楚晌快。看來探丫頭是個有福的。”又向段夫人道,“原先只為這邊忙,怕照顧不過來,才將她送回你小姑院裏,果然照顧得很好。”
段夫人笑道:“這原也是本分,老太太客氣了。”
賈母道:“你家小姑人老實,不大說話,既便心裏十二分的上心,口中也說不上來。好在我這雙眼還沒老花,什麼事兒都看得清楚。”
這番話說得王夫人也不好意思起來:“老太太實在誇獎過了,媳婦只怕當不起。”
探春聽着她們言語,起先還奇怪:她分明是住在趙姨娘處,由生母來照顧的。幾時這功勞又記到了正室頭上?難道這就是古代的正庶規矩?
不等她多想,只見坐在段夫人旁一張小凳上的女孩兒尋個空隙,接口道:“依我說,老太太真是謝錯了人。”
此言一出,滿室皆是一愣,段夫人面上微窘,悄悄趕着擰了一下那姑娘的胳膊,王夫人也是神情一僵。賈母卻混然不覺,笑問道:“哦?那鳳丫頭說說,我該謝誰去?”
探春先時側身對着鳳姐,又因賈母就在身旁,不好回頭去打量別人。現聽鳳姐如此一說,正將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便忙趁機細細打量起這位有名的女管家來。
鳳姐此時不過十二歲,模樣卻已長開,丹鳳眼柳葉眉間,早積下一段天然風韻,大可預見日後精明強幹的潑辣美人樣兒。
被一屋的人直勾勾看着,鳳姐也不慌張羞怯,神情間更見從容。只聽她笑道:“老太太早是福澤深厚,自己享福還不算,還時時着意着將福氣分與兒孫們。不單幾位大爺、哥哥、兄弟們得了,連姑娘們俱得。既有老太太給的福氣在,探姑娘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我姑媽只小心照看着不讓探姑娘身上的福氣散掉罷了。所以我說,老太太謝錯了人。”
這番話娓娓說完,不獨段、王二位夫人喜笑顏開,屋中諸人俱都笑了。賈母心中喜悅,口中卻說道:“鳳姐兒還是這麼著,真真鐵銅也能被她說成金銀。”
鳳姐正色道:“我原嘴笨得很,不過能照着實情胡亂描畫幾句罷了。饒是這樣,老太太不說體諒我嘴拙心實,還要教導。若是想得能寫會說的,老太太還是去找珠大哥哥罷!”
這下眾人更笑個不住,連素來穩重的元春也撐不住笑了一回。探春隨着眾人一面笑着,一面心裏想,現今鳳姐年紀尚小,就有如此口才,難怪日後是那麼個能說會道的主兒。
笑聲漸止,眾人又說些閑話。賈母正與段夫人說起前日某家宴席上的戲如何好時,忽地一眼瞥見門外人影走動,遂向身後的海棠說道:“,莫不是誰過來傳話。”
海棠應聲去了,半晌回來,附在賈母耳畔說了幾句。賈母聽着,臉色便慢慢凝重起來。段夫人看在眼裏,順口說了幾句閑話,便說道:“老太太精神旺健,我卻撐不住了。今兒一早就往這邊過來,現在腿酸得很。請恕我告罪先歇一歇,再過來同老太太打牌。”
賈母道:“看我這老糊塗,一見有客來,高興得禮數也忘了。夫人快往我們太太屋裏去歇會子,過後咱們一塊兒吃飯。”
王夫人便告了退,攜段夫人、鳳姐走了。元春也牽起探春退下。走出堂屋,探春悄聲問道:“寶哥哥呢?”
元春道:“寶玉好得晚,還在將養,老太太不許他出二門,過幾天你們兄妹再見罷。”
卻說這邊賈母待眾人都散了,方命海棠將方才那人喚進來。但見那人一襲圓領絳紗衫,足蹬粉底官靴,頭截一頂四方平定巾。一進門便先向賈母拜倒,叩頭道:“見過老太太。”
此時賈母已不復先頭媳婦親眷並坐時的和顏悅色,見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只冷冷一哼:“又不干你的事,你裝什麼小意兒?起來坐着說話!”
不等話說完,一旁海棠早遞過只綉墩去,說道:“珍大爺請坐。”
賈珍連道不敢,推辭再三,見賈母一臉不耐,才道了謝,欠身虛坐下,陪笑道:“老太太放心,我父親今兒一早已往城外去了,從此潛心修道,萬事不理,再不惹老太太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