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現狀
陽春暖日,閑坐最易睏倦。小院裏,兩名丫頭眼瞅着屋裏無人,原本只在咬耳朵,不防聲音慢慢就變大了。
“吉祥姐姐,你說咱們三姑娘和寶玉先後腳病了這麼些天,怎的人人只往寶玉院子裏去——連姨奶奶都去了,卻少見到咱們這裏來的?”梳着雙髻的小丫頭一面拿着撣帚拂爐瓶上的灰,一面問道。
另一個丫頭看模樣約摸比她大一兩歲,神情間卻儼然已有老成之態。聞言,冷笑道:“還說呢,原本三姑娘不是滿兩歲時就抱到老太太房裏,說由老太太親自教養么?先前剛生病時倒也人仰馬翻地趕着找大夫供娘娘的,待到寶二爺也起熱來,便跳着腳兒將姑娘又送回姨奶奶這裏來,只說養好了再往前頭去。說到底,也不過是怕咱們姑娘的病過給了寶玉——哼,只怕這會子還在抱怨當初為什麼要抱姑娘過去呢!”
小鵲年歲尚小,不大明白裏頭的曲折,聽罷傻傻接口道:“姑娘往家裏來也好,天天同姨奶奶在一處,不定便好得快些了。吉祥姐姐,你方才剛往前頭回來,另一個的病怎樣了?”
小吉祥道:“還不是那麼著,症侯同我們姑娘先時差不多,總說是個見喜的兆,究竟幾天過去,也不見痘。只怕像咱們姑娘一樣,還是個熱感風寒的重症,也未可知。”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院子裏響起腳步聲,二人忙止住話頭,放下手中撣子針線等事物,齊齊迎出去:“姨奶奶回來了。”
只見趙姨娘穿着銀紅妝花錦雜通袖羅衫,藍暗花比甲,系一條彈墨細綾裙,耳上兩隻金珠茄子一晃一晃兒,愈襯得面如傅粉。身旁兩個十幾歲的丫頭小心攙着,正往廂房前來。小吉祥與小鵲見過禮,趕緊打起帘子迎她進來。
進得屋來,趙姨娘也不吃茶也不坐科,急急便往床前走來:“姑娘今日如何了?”
小吉祥道:“姑娘早間哭了一次,解了溲,吃過湯藥后又睡了,直到現在也沒醒呢。”
趙姨娘笑道:“怕是醒來還合著眼妝睡呢,這小丫頭子,往日家慣愛哭愛鬧的一個小人兒,如今一場病倒變乖覺了。”
所謂知女莫若母,趙姨娘早是已經察覺到女兒的改變。但縱借她一萬個心眼兒,她也決計想不到,這改變卻不是因為病中無力,而是因為這粉團團的小孩兒內里早就換了個人的緣故。
趙姨娘說得不錯,李琛——不,現在該叫探春了——的確早已經醒了,只是除吃喝拉撒外,她實在不知道現在這個小小的才兩三歲的身體能做些什麼,索性閉目養神,兼帶想些心事。
打從五日前醒過來,聽到旁人的對話后,她就現自己的處境不大對頭。悄悄觀察了一整天屋內人的舉止妝扮、言行姿態之後,她漸漸拼湊出了一點大概:她目下的身份似乎是某大戶人家的庶出小姐,因為生了病,癥狀疑似天花,暫時被送回生母處靜養。
看來自己是遭遇了自項太傅以來便經久不衰的穿越。
剛剛接受這個事實的她,在聽到下一個名詞時,瞬間崩塌了——
一個聲音猶帶稚氣的丫頭怯生生說:“趙姨奶奶,我方才往金釧姐姐那走了一趟,她說寶玉仍舊病着,熱度一點兒不見退,老太太、太太、珠大爺都急得不得了呢。”
然後是趙姨娘的冷笑聲:“哼,先頭混賴探丫頭,說是她過的痘。現下眼見我姑娘病慢慢好兒了,大夫並說了不是喜,瞧她們還有什麼話說。趕明兒那什麼寶金寶玉的一病死了,那才是自打嘴巴呢!”
趙姨奶奶?探丫頭?!寶玉?!!
她頓時覺得頭大如斗:感情自己不單隻是穿越,還上了名人的身?還攤上一個鼎鼎惡名的娘?
看紅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許多細節她已記不很真,只記得一些經典到成為典故的事件,比如黛玉葬花、金玉良緣等。但她仍然依稀記得,探春有個幾乎成了死對頭的娘,直到生離之際,母女間才有真情流露。
想起敏探春、玫瑰花之類的稱呼,以及那個有名的道三不着兩的趙姨娘,李琛只覺欲哭無淚:這算什麼啊?穿越不就是同享福劃上等號的么?為什麼攤到她頭上就多了這麼個煩惱的源泉?
這些都是幾天前的事了,卻令她一直煩惱到現在。眼下聽到趙姨娘回來后的說話聲兒,以前的李琛,如今的探春只覺一陣心煩意亂,不由將一雙眼閉得更緊了。
不料對方卻一點兒也不體貼人意,伸手將她抱起來,摟在懷裏一邊拍着一邊哄勸道:“丫頭快醒醒,該吃飯啦!”
吃飯?探春將眼更閉得如鐵一般,打定主意只是不睜眼。她可不要再吃什麼人奶:三歲的小人兒,牙也長出來了,還吃什麼奶?況且還不是擠在奶瓶子裏,是湊到奶娘胸前……
想到這幾日奶娘勸吃的情形,探春不由打了個寒顫。
趙姨娘哄了她半晌,依舊不見她睜眼,自己倒覺得有些乏,只得先將孩子放下,問道:“今早我去后你們又給姑娘吃過了?”
小鵲道:“並沒有。”
趙姨娘皺了下眉,道:“可怪得很,這一病還連胃也改了不成?連飲食也少進,這算什麼?”
一旁正為她捶腿的細長個兒丫頭接口道:“依我看,姑娘只是不愛吃奶,喂到嘴邊也要扭頭躲開。昨兒端來的米湯,倒是痛快喝了。姨奶奶莫心急,大夫不是說了么,大病初癒,餓幾頓無礙的。”
趙姨娘嘆道:“大夫雖如此說,但這麼小的孩子餓着,我只擔心落下什麼不好來。天可憐見的,自打這孩子兩歲上抱到老太太那邊,我統共就沒見過她幾次。只能在年節生日時打點些針線給她送去。隔了一年,這回好容易令我們娘兒們在一處,偏生又是因為她病了。”說著眼圈不由一紅。
見她如此,眾丫鬟都勸道:“好好的,這又是何苦來?況且現在肚裏還有一個,老太太不是了話么,倘若是個哥兒,便令他在旁邊東小院兒里住下。雖說名分上是由太太教養,終究姨奶奶也日日能見得着他。”
聽罷這番話,趙姨娘才轉憂為喜,笑道:“正是這話呢。”說著復又擔憂,“但探丫頭終久是到不得我身邊的。”
先前說話那大丫頭說道:“姑娘得老太太喜歡,那是好事兒啊。趕明兒姑娘大了,模樣好又百般靈俐自是不必說,那時更得老太太歡心,姨奶奶面上也好看呢。”
趙姨娘卻搖頭道:“罷罷,你沒見老太太心裏眼裏只有一個寶玉?倒連珠大爺都靠後了,哪裏輪得到她?我也不指望她如何如何,只是往後若能出挑了擇戶好人家,能額外看顧我們趙家,不嫌親母是個小老婆子,便是意外之喜了。”
仍是先前那丫頭:“您這話又說差了,您親生的姑娘,怎能不待您親厚?並且這些都是往後的事,您先前在外頭不是一直掛着姑娘餓么?怎麼巴巴回了家卻改着說起旁的話來了?”
趙姨娘笑罵道:“你們聽聽芙蓉這番話,竟不像我管她,反倒是她教導起我來了。”
芙蓉笑道:“主子們想不到的事,作下人的若是想到了,偶然提醒一聲正是本分。我不過盡本分而已,姨奶奶反倒嫌起我多話了。那我今後一個字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如何?”
趙姨娘笑着順手彈了她一下:“越說越上臉了!還不快去把姑娘的飯端來,慢一點仔細你的皮!”
這邊芙蓉又訴了幾句冤,笑着應聲去了。那邊探春心裏卻日又好笑又疑惑:看這情形,趙姨娘竟不是素日所知的那副糊塗愚笨、時時令女兒沒臉受氣的模樣,反倒對女兒很好似的。
正思忖間,芙蓉已打轉回來,身後另跟着一個小丫頭子,進屋后將食盒放在桌上,向趙姨娘福了一福,折返去了。
趙姨娘親自揭了食盒,見除自己例上的六碗菜一碗湯並一碗珍珠飯之外,最上一屜還有一隻碧筒盅,忙取開蓋兒,聞到一陣甜香,問道:“這是什麼?”
芙蓉笑道:“方才我去取菜時,伙頭兒上的文大嫂說,老太太得知三姑娘近來不大愛吃人乳,特地命做了這個。說是用新鮮牛乳沖了藕霜並伏苓霜,又加些芝麻核桃粉,香甜得很,包管姑娘喜歡吃。又說論理本該着人送來,只是那邊近日忙亂,實在抽不得人手。並說姨奶奶今日在那邊張羅一早,回來正該好好歇歇,不必過去道謝了。”
趙姨娘聽罷念了句佛,又問:“這文嫂子,我依稀記得是老太太房裏哪個丫頭的娘?”
芙蓉道:“若說起這個,她家女兒還比我小着幾歲呢,同小吉祥兒差不多大。老太太開恩讓進來,先跟着幾個大的丫頭學些針線。我記得是賜名叫做琥珀的。”
趙姨娘點點頭,道:“這就難怪。我說呢,若是換了太太身邊的那幾個,哪裏有這樣好聲兒的。”這話勾起心事,臉色不免難看了幾分。
芙蓉試了盅子熱度,端起吹了幾口,取一把杏葉銀匙擱上,用小漆盤端起遞在趙姨娘面前,道:“說那麼多做什麼呢,姨奶奶還是先喂姑娘吃飯罷。”
趙姨娘便將先前一點心事拋開,上坑坐下,將女兒摟在懷裏,命芙蓉端着盅子,自己舀起一匙,先試過果然香甜糯滑后,才喂到探春唇邊,哄道:“姐兒乖,吃飯飯。”
探春先時聽了她主僕二人對話,不由出神,心想起先只覺得她可惡,卻未想到她日子不大好過。再回想起這幾日她待自己溫柔貼慰的光景,不覺把印象里積下的惡感丟了一多半。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聞到鼻端前一陣香味,竟像是牛奶香。探春不由大喜:她平日的主食基本是人乳加一點熬成稠汁兒的粥。她又不肯吃人乳,單吃一點兒湯,幾天挨下來,肚裏早有無數只饞蟲餓蟲在叫喚。當下見到這麼一碗好東西,哪裏肯放過。不等趙姨娘再勸第二聲,自己夠着就往匙子上湊去。
眼見女兒忽然胃口大開,將那一盅乳調霜吃得乾乾淨淨,趙姨娘喜之不盡,自拿帕子拭着探春嘴邊沾到的殘羹,道:“今兒一早往老太太面前那一遭果然沒白走。若不是為了你,誰耐煩帶着身子去伺侯太太那寶貝老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