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 n景
()一一六鉵景薛蟠與柳湘蓮邊看邊走。直至轉出兩條街,將各色形制不一的精巧花燈看得一大半,方覺出肚中飢餓。便商議着且尋處茶館或食肆,隨意用些點心去。因分頭張望着,四處可有飲食鋪子,薛蟠一眼看到對街一處雕花門,鋪面敞開,店堂內一塊烏亮的黑漆大招牌,自檐梁直垂到櫃枱,牢牢釘住。上用厚螺鈿拼檳榔紋嵌成“梁福盛”三個斗大陽文,被華燈一映,灼灼生輝。見到個“盛”字,薛蟠當即望文生義,認作是添飯盛湯之盛,便叫了柳湘蓮,一道過去。及至進到店內,才見那樑上還有個橫匾,上刻“梁福盛仿古漆玩”。方明白這並不是酒家,卻是個專營漆器的鋪子。方待退出,店家卻已笑迎上來。問好之際悄悄打量一番,心中便有了底。知道薛蟠必是有些身家的,遂越發熱情起來,一一指點着店中貨物,嘴皮子半刻也不曾停。不住的誇讚他店上的器物:除作成時日外,余者皆同名家所制之名器別無二致。又說:“您在外頭上千兩的銀子才買得一件兒,換我這裏,貴者幾十兩,低者十幾文,便可買到精巧貨色,保管旁人再看不出來。”薛蟠起初還未聽明白,聽到這句,總算是明白了:原來,古代也有“山寨”。見他熱情,薛蟠也不好轉身就走,只得隨他的指點,一壁看一壁誇讚。末了總算尋出說辭,因說道:“好看是好看,仿得也極像。只是這玩藝意小家小戶的買去充充門面,圖個光鮮,也罷了。我若也用這個,只怕不妥——人家只怕還以為我家已窮精了呢。”他本是想做出一副瞧不上仿冒品的土財主橫樣兒,籍此回絕了店家。不想說至“窮精”二字,心中卻是一動,陡然間生出個念頭來。轉瞬之間在心裏過了幾道,只覺極是可行。剛要問店家幾句話兒,卻及時記起柳湘蓮尚在旁側,只好清清嗓子。說道:“不過瞧着也怪有趣兒的,若是走親戚,倒可作個禮盒。也罷,改日若得空,我再過來細瞧。”說著便拔腿走了,店家追之不及,只得嘟囔抱怨着,又往櫃枱后坐下,等下一個客人。經了這段事故,薛蟠便心不在焉起來。先前瞧得有滋有味的花燈,現兒也看不出好來了,一心只想快快回去,好生謀划盤算。柳湘蓮瞧他忽然無精打采起來,只道是連日四處走訪,今兒終是覺出累來了,便說道:“遊歷這許多天,我也懶得再走了。我聽說前頭點心鋪子的酥點做得極好,咱們買些回去慢慢吃,豈不是好?”薛蟠求之不得,立時便奔去那鋪子前兒,往人群里硬擠進去。揀看着不錯的稱了兩斤。瞧着夥計幫他用紙包好,繫上紅繩。提了剛要走,夥計卻又叫住他:“大爺慢走,方才忘了放這個。”說著遞過一件東西去。薛蟠接過一看,卻是一張極薄極脆,質地粗劣的紙,只比巴掌略大些,上頭密密麻麻,似是寫了不少字樣兒,綽綽燈影下卻看不大真。薛蟠也無心細瞧,隨手往懷裏一揣,便同柳湘蓮回客棧去了。回至包下的小院兒,隨行的幾個夥計都已醉得狠了,正擲杯傾盤,嘻嘲笑罵的撒酒瘋。連張德輝都漲紅了臉,蹲在石子兒甬道下划拉着土坷拉,口中念念有辭,不曉得在做甚麼。見狀,薛蟠也不覺勾起了酒興,遂將方才那待要細思的念頭暫丟到一邊,笑道:“這會子過去沒意思,待他們鬧完了,再找人進來收拾。咱們且去房裏,開了窗看月亮,喝酒吃點心說話兒。”結果這頓酒直喝至半夜方散,不單點心吃了一大半,其間還找店小二添了酒菜,一面品嘗,一面天南海北闊聊。好不愜意。比及雞叫,方沉沉睡去。薛蟠直至晌午方醒,只覺頭痛得很。所幸前兒想到的那件事,還不曾忘記。當下忍着頭痛,從頭至尾,將各環推想了一遍,又將不足之處一一補完。待籌謀畢,已是暮光返照。卻並不覺得累,反極是神清氣爽,喜孜孜披衣趿鞋,下去找吃的。更衣時在懷袖內摸到一張紙,以為是甚麼據條,忙取出細看。未料這一看,卻大起好奇之心。草草梳洗畢,到得飯廳里,果見張德輝等俱在。招呼一聲,也坐了過去。還不等諸人吩咐店小二再多添副碗筷,薛蟠便抖着那張紙說道:“你老可知道,這是甚麼東西?”張德輝瞥了一眼,念道:“‘薔薇膏、荸薺片、白果糕……量足味美,物好價廉。轅門橋北段紅柱……’,嗯,是張點心鋪的派單。少爺怎的問起這個來?”薛蟠道:“自然是因為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照你老方才說。這是點心店的單子?”張德輝端詳着上面印得歪歪扭扭的字,說道:“不錯。一般人客買了東西,夥計瞅着客人像個識字的,都會派一張,。”薛蟠聽罷,方待抓過那張“廣告”再看看,不想張德輝一個不提防,手上沒鬆開,那紙本就極薄,當下兩廂受力,便一分為二了。薛蟠“啊”了一聲。拿起拼在一起,翻來覆去,只是看個不住。見他如此,張德輝只道他是少年心性,覺得稀奇,便笑道:“少爺在家時,點心自然都是自家人做的。便是有時往那老字號去買些子回來,也都是擺好了盤兒才端到面前的。自然不曾見過這個。其實這單子不獨點心鋪用,藥鋪里也有呢。尋常的大丸藥外用蠟殼裹住,裝這蠟丸的小盒子內,也有印着藥名兒、藥效和服藥次數的單子,極是便當呢。”薛蟠只管聽着,並不說話。將那兩半紙拼合著看了半晌,方問道:“你老方才說,這單子只派給瞧着識字的客人?”張德輝道:“自然。否則給了不也白約?沒的浪費。”薛蟠道:“但一般識文斷字的多是讀書人,他們會去買點心么?再者,縱然去了,他們買的遭數兒,有媳婦婆子們的多麼?”張德輝想了想,卻是答不上來,遲疑道:“這個么……興許他吃了喜歡,下次打發家裏人來買。”薛蟠聽罷,又不說話了。手裏捏着紙片,只管盯着頂頭的粗木椽子出神,甚而連飯添上來也不動筷。如此半日,方說道:“你老在這邊認得的人不少,我托你老件事,成么?”自定下省親時要用新式緞子花兒來妝點枯樹后,鳳姐便分派下去,除年輕力壯、辦事老道的大丫頭和嫂子們不消分心外,余者年歲幼小的丫鬟、並年紀大些,做不動他事的老婆子們,都被鳳姐分派了額數。做不得幾日,因見這花兒確是費事,鳳姐生恐按期做不夠,便又命諸人家中有姑嫂女眷的,皆帶了東西回去。做好再交上,屆時依數給工錢便是。哪家沒個三親四戚?且這差使只是費事些,晚上熬些燈油錢罷了,倘有原本在別處做事的,也並不耽誤。故而此命一下,備下的料材立時就去了大半。過不得幾日,便有眼生的媳婦子們拎着花兒進府來。名雖曰為交貨,實則內中又有往常無緣、如今趁機見識賈府繁華的意思。鳳姐只求東西趕得出,余者也就無暇計較。故而這些媳婦起先還夾頭夾腦的,后見無人管,便漸漸放大了膽子,便是無事,也要多跑幾趟,借口尋姑覓友的進來開眼。回去后更將賈府繁華加油添醋一說,不免令諸親朋又羨又嘆,漸漸的便傳出話兒來,說賈府中娘娘的行宮皆是用金子造的,甚而連花盆也是用金箔包了邊、箍了腰的。這些閑話兒賈府中人自然無暇理會,上頭管事的王夫人、鳳姐等雖忙,下面的姑娘少爺們卻也不曾閑着:頭一個寶玉是最有興頭的,因鎮日工匠進出不絕,賈母惟恐他出門時不提防被磚石木椽甚麼的磕碰到,早作主暫停了他的課業。寶玉得這意外之喜,也不說留在屋裏溫習誦讀,樂得成日四處遊逛。一忽兒去找為造園子起的稿圖,品評一回,遙想一番依樣兒建成,該是怎生光景。一忽兒看完又去找黛玉,絮絮問她這園子比之蘇州的園林,哪裏不足。黛玉卻反嫌他聒噪,先還時不時應幾聲,反來煩了索性直言道:“便是講得口若懸河,漫天錦繡,你又能真箇見着了?日後你且自家去瞧罷。”一席話說得寶玉沒意思,訕訕走開了。黛玉見狀,心中卻又微有悔意。然又無自己前去領會就他的道理,只盼至晚他依然來了,兩人如常說笑,算做揭過此事。不想當日寶玉回來得極晚,恰恰是踩着飯點兒、待飯菜都上桌了才來的。吃罷便又匆匆走了,多的話一句不說,連賈母也笑罵他“成日家就是無事忙,便是不願同我老婆子說話兒,也該向他妹妹問聲好”。黛玉在旁聽着,咬住唇低下頭。是夜黛玉直至就寢,也未聽見隔壁院兒里有開門笑迎的聲音,心知定是寶玉還未回來。當下輾轉不休,豎起耳朵只管聽那邊的動靜。盼了半晌,依然不見單信,自覺心中臉上下不來,暗啐自己一聲“理他做甚”,揚聲吩咐值夜的丫頭關緊門,拉起被子蒙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