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禮-3
這一天,正是大明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七月十二日。
夜幕下,負責廈門防務的明軍守將張永產,剛剛結束了一天的公務,正打算離開衙門回家去。
當走出衙門,面朝港口,長伸了一個懶腰后,張永產面對着港口的夜間景緻,望着那燈火點點,感受着夏風徐徐,耳畔則蕩漾着廈門港內熟悉的緩緩水波,不禁感到一絲愜意,估摸着時辰也已近亥時,似乎這祥和的一天即將就此平靜地結束。
而這一連幾日,忙於監督港內的工匠們操辦器械,晚間還要處理大量的公文,把張永產累得夠嗆,只盼着早點兒回家,好好睡上一覺。不過,當又掃了一眼港內的幾十艘大小戰船時,張永產不禁又長嘆了一口氣。
停在港內的這些大小戰船,有一半是屬於明軍水師的,另一半則是屬於鄭家船隊的。當然,這后一部分在名義上也算是大明朝廷的,儘管幾年前鄭芝龍尚未接受招安之前,這些海盜戰船曾一直是明軍的潛在敵人。
而之所以這些戰船現今停泊在港內,主要是在前不久的風暴中受到了損傷,正在廈門港內等候修理。原本,鄭芝龍麾下的破損船隻理應自行修理,可鄭芝龍最近正在前線為朝廷剿匪,於是上面大筆一揮,為了減輕鄭芝龍的後顧之憂、專心剿匪作戰,便把修理其麾下受損戰船的苦差事,統統交到了廈門守將張永產的頭上。
想到明天仍要監督工匠們繼續修理一艘艘的戰船,不知何時才能全部完成,張永產就由衷地感到愈發疲憊。
兀自感慨了一陣后,張永產正打算趕緊回去休息,養精蓄銳,可無意見的一瞥,卻忽然發現遠處的燈塔哨崗處,正在不斷地閃爍着燈火組成的旗語,甚至還隱約傳來一些呼喊的聲響。
這是怎麼回事?
張永產皺了皺眉,再度停下了腳步,搭起手,仔細凝視着遠處,卻見幾艘像是戰船一樣的黑影,趁着夜色,正在靜悄悄地駛入廈門港。可是那些船上卻似乎並沒有用燈火旗語,向燈塔哨崗回復自己的身份。
難不成,又是鄭芝龍那傢伙手下的戰船,跑到這裏等候修理的?
由於隔着夜幕實在看不清,於是張永產首先想到的,便是鄭芝龍的麾下戰船。
畢竟,自從前幾年鄭芝龍歸順朝廷后,廈門港就太平了許多,東南沿海雖然依舊有與朝廷為敵的海盜頭目,但是大多不成氣候,既不敢主動招惹朝廷的戰船,更不會活到不耐煩、敢來此找東南沿海昔日最強大的海盜——鄭芝龍的麻煩。
加上鄭芝龍麾下大多是些海盜出身的士卒,經常不遵朝廷的規定,有時連旗語也懶得打,就大大咧咧地直接闖入海港。但念及名義上都是友軍,畢竟不是敵人,鄭芝龍這些年幫着明軍剿匪也算是儘力,所以張永產儘管心中對此多有不滿,但也不想與之爆發更大的衝突。
大概是出於類似的考慮,哨塔上的明軍士卒也同樣估摸着那些看不清的戰船八成又是屬於鄭芝龍的,急着進廈門港進行修理,因此也不便吹響號角,或用到只有發現敵情時才會緊急敲響的警鐘。畢竟,如果貿然敲響警鐘,驚醒了全港的軍民,卻發現不過是虛驚一場,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但鑒於無法確定來者是否是敵船,因此哨兵們只能不斷地用燈火旗語,確認來船的身份,而隨着來船越來越近,甚至已開始用呼喊的方式進行質問。不過,即便如此,那些從水上緩緩接近的戰船黑影,卻始終沒有回應。直到這些黑影已闖入港內,逐漸露出了戰船的真容……
而當這一幕出現在哨兵與張永產的面前時,已經太遲了。
只見那些西洋風格的陌生戰船上,充當旗語的燈火終於揮舞了起來,但卻並非是在向明軍回復、表明身份,而是在相互聯繫,下達指令。
隨後,也無須再確認敵我,因為這些戰船已徹底揭曉了他們到底是敵是友。
“轟——!”
只聽一聲巨大的炮響,徹底擊碎了廈門港內的祥和與平靜,隨後一陣接一陣的炮擊,更是將廈門港所有睡夢中的軍民驚醒,陷入一片慌亂之中。
“怎麼回事?!”
“這些炮聲是哪來的?”
“又打仗了?敵人是誰?!”
……
匆忙間,駐紮港內的不少明軍被炮聲驚醒后,披上衣甲就衝出了營帳,卻都被映入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眨眼之間,原本幽靜平和的廈門港內,此時已然是火光衝天!
只見幾十艘大小戰船在火光中或被炸成兩截、緩緩下沉,或已是千瘡百孔、燃起了熊熊火焰,猶如一條條掙扎的火龍盤旋在廈門港內,正在痛苦地呻吟着。火勢被風一吹,更加勢不可擋,在噼里啪啦的燃燒聲,與濃濃的火藥味道中,港內全部戰船幾乎無一倖免,全部損失殆盡。
而這一切,居然只用了短短的一炷香時間。
望着港內的慘狀,任誰也難以相信,區區十一艘西洋戰船,居然就可以在短時間內給明軍造成如此的損失。簡直難以想像。
藉著無數的火光,眾人這才看清,原來那些巨大的西洋戰船上不僅建有兩層甲板,而且側舷上還有着十餘扇小船,每扇小窗內則都暗藏了一尊不斷噴吐火舌的西洋大炮。
與之相比,即便是明軍的大型戰船,也有些相形見絀,通常只在艦首有一艘被稱為“大發貢”的主力火炮,其餘再配備六、七門威力稍遜色的“佛郎機”火炮而已。而且即便是明軍戰船上最強大的“大發貢”,與這些西洋戰船上的火炮相比,無論是射程、威力、以及數量,都有着明顯的差距。
因此,人們站在岸邊,無奈地望着火光四起的廈門港,大多已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驚呆,同時也被這些夜襲廈門港的西洋戰船的威力徹底震撼。大多數士卒既已忘了撲救火勢,甚至也不記得此刻應該做些什麼,唯有愣在原地,被眼前巨大的西洋戰船驚得動彈不得。
“嗚——!”
忽然,不知是誰吹響的第一聲嘹亮號角,終於打破了防守一方的沉默,也驚醒了愕然中的明軍眾將士。
“張將軍有令,各歸戰位!迎擊敵船!”
作為最先反應過來的明軍將領,身為廈門守將的張永產一邊下令立即吹響反擊號角,重整旗鼓,調集力量,防備敵軍趁機登陸、攻佔岸上重要據點,一邊派出身邊的人手,到各處呼喊傳令,鼓舞士氣,組織將士們立即對敵船發起反擊。
“張將軍有令,各歸戰位!迎擊敵船!”
隨着傳令兵的往來奔走,命令不斷擴散,四處皆開始有號角聲響起,遙相呼應。
而伴隨着反擊的號角,以及張永產下達的反擊命令,前一刻還止步不前、愣在原處的明軍官兵們,也終於從驚愕中紛紛蘇醒,同時更被敵軍的夜襲徹底點燃了憤怒,開始拔腿奔向廈門港附近的各個炮台。
“火藥填裝完畢!”
“炮彈填放完畢!”
“點火——”
“轟——!”
終於,港口四周的明軍炮台開始陸續作響,朝着無端侵入港內、四處開炮肆虐的敵船發起了反擊。
儘管這反擊有些遲緩,且因為缺少事先準備,短時間內僅有少量的火炮得以開炮還擊,但即便是稀稀疏疏的炮火,也大大地振奮了原本只能被動挨打的明軍士氣。
“嗖——”
隨着一枚實心彈自頭頂上方呼嘯而過,旗艦密德堡號上的普特曼斯本能地縮了下脖子。似乎也意識到今夜看來無法徹底攻佔廈門,於是便放棄了登陸的準備。同時,看着四周原本停泊在此處的幾十艘大小戰船均已被盡數殲滅,儘管明軍與鄭芝龍的戰船肯定不止停泊在廈門港的這些,但這次夜襲也足以對其戰力造成重創,更展示了荷蘭新式戰船的巨大威力。目的既已達成,又見明軍岸上的炮台開始了陸續反擊,且並愈加凌厲,普特曼斯隨即明智地下達了撤退命令。
炮聲隆隆中,藉著夜幕的掩護,荷蘭人的十一艘新式戰船快速退出了廈門港,只餘下火光四起的廈門港,與無數明軍戰船的殘骸,連同無數傷者的痛苦叫喊,以及被驚醒的孩童哭啼……
而普特曼斯則在率領着全部戰船安全撤出明軍炮台的射程后,長舒了一口氣,並心情愉悅地命手下給自己倒上一杯珍藏許久的葡萄酒,用以慶祝勝利。
對普特曼斯而言,此番作戰可謂十分的順利,就如同兩年前、通過類似的夜襲,荷蘭艦隊一舉打垮了停泊在安特衛普港內的西班牙艦隊一樣,自己今夜的戰果,也將奠定荷蘭在遠東的勝局。
而在藉助武力施壓,迫使明朝打開貿易大門后,達成了戰略目標的自己,不僅將為荷蘭帶來滾滾的財富,也將在榮歸荷蘭時成為國家的英雄。
如此想着,普特曼斯接過手下遞來的玻璃杯,晃了晃其中飄香的美酒後,不禁面露自得之色,一手扶着船舷護欄,一手朝着鄭芝龍所在安平港、以及大明都城北京同處的北面,高舉酒杯,微笑着輕聲道:
“尊敬的大明皇帝陛下,鄭芝龍閣下,希望你們能喜歡在下送的這份禮物。”
言罷,普特曼斯便又回過頭來,悠然地瞥了眼不遠外火光四起的廈門港,而後輕輕地飲下杯中如血一般的美酒。看起來,對自己今晚送上的這件“大禮”,普特曼斯感到無比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