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禮-2
“放肆!”
眼見眼前的局勢,鄭芝龍猛地一拍桌案,首先對着自己身後率先拔刀的年輕侍衛吼了一句,同時狠狠瞪了其一眼。
在鄭芝龍的呵斥下,那年輕侍衛咬了咬牙,滿面的怒容總算強忍了下去,不服氣地收刀入鞘。見此情形,雙方其餘侍衛隨從也各自收回了刀兵。
朗必即里哥鬆了口氣,再次作揖,主動致歉道:
“想必是在下漢話說得不好,這才使得貴方有所誤解,自是在下的過錯,不怪貴府的侍衛。我荷蘭的普特曼斯總督迫切期待,能夠早日與貴國達成自由貿易。我朗必即里哥個人也衷心希望,能與您身後這樣年輕的英武勇士——”
說著,朗必即里哥還有些緊張地不由多看了那個站在鄭芝龍身後、剛剛率先拔刀的年輕侍衛一眼,繼續說道:
“成為朋友與夥伴,而非拔刀相向的敵人……因此,為了我們繼續的長久合作。我方的請求,還務必請閣下再稍作考慮。”
鄭芝龍卻只是再次掃了眼朗必即里哥身後的那隻荷蘭新式戰船模型,冷冷回道:
“也希望你們那位普特曼斯總督莫要忘了。這裏不是西洋,我鄭家蒸蒸日上的龐大水軍,也絕非日薄西山的西班牙艦隊可比,豈容任何人在東南海面上撒野?也希望你們量力而行,不要搬起石頭、最終砸了自己的腳!”
說罷,不待朗必即里哥再做回答,鄭芝龍側身看了眼一旁的葉志濤,同時毫不客氣地向其下令道:
“葉先生,代我送客!”
“遵命。”
葉志濤躬身領命,正待率領侍衛們送朗必即里哥等人離開,鄭芝龍又轉過身,對着其身後那位余怒未消的年輕侍衛,用不容商量的語氣低聲命令道:
“你也去。隨葉師爺一同去送客!”
年輕侍衛愣了下,無奈撇撇嘴,只得冷着面容,提着腰間的佩刀,與葉志濤一道而去。
出了這座僻靜的院落,在出府的路上,朗必即里哥似乎仍抱有一線希望,與葉志濤商議着,看能否請其再勸一勸鄭芝龍,改變主意。葉志濤卻反問朗必即里哥,為何方才要暗中挑釁,破壞雙方關係?如今自己又怎麼好開口再勸?
朗必即里哥還準備再說些什麼,卻無意間撇到了剛剛那名衝動的年輕侍衛,正跟在葉志濤的身後,對自己瞪着殺氣騰騰的眼睛,到了嘴邊的話也不由得咽了下去,只得安靜地一路走向出口。
很快,一行人便再次來到了鄭府側門,葉志濤與其簡單作別,將朗必即里哥等一干荷蘭人送出府,並眼見其上馬去遠后,這才對着身旁仍緊握腰間刀柄的那位年輕侍衛低聲勸解道:
“大公子,你剛才也太過衝動了……”
(註:鄭成功,原名鄭福松,為鄭芝龍長子。小說中對其年齡與此戰中發揮的作用會稍作變更,特此備註。)
不過,已轉身回府的兩人並沒有過多注意,朗必即里哥率一眾隨從走遠后,來到一處人煙稀少的山崗,與暗藏在這裏的另外一隊荷蘭人秘密匯合。
“信鴿準備好了?”一見面,朗必即里哥就立刻問道。
“是的。照您吩咐,幾隻信鴿隨時都可以送出。”
“好,給所有鴿子腿綁上紅色的布條,立刻向普特曼斯總督送信。”
“紅色的布條?”
手下一邊遵照其吩咐開始給籠子裏的鴿子們腿上綁紅色布條,一邊略顯緊張地向朗必即里哥再次確認。
“是的。紅色布條。”
回答中,朗必即里哥的臉上夾雜着失落與忐忑,眉頭緊皺着看了看已近黃昏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麼。幾名知道些內情的手下,看着那些綁上紅色布條鴿子,神情中也有些異樣。
不多時,幾隻信鴿便已紛紛起飛,伴着晚霞的映照,一併朝東南方向飛去。而望着這些鴿子飛走的朗必即里哥,不禁回望起遠處偌大的的鄭家宅邸,恨恨地低聲道:
“鄭芝龍,到了明天一早,收到下一份賀禮時,相信你就會改變主意了!”
當然,此時身在府中,仍目不轉睛研究那艘蓋倫船的鄭芝龍,還毫不知曉荷蘭人即將送來的下一份“大禮”。直到看見送走客人的葉志濤,帶着方才伴作侍衛、實則為自己長子的鄭福松回來複命,鄭芝龍才將目光從那精緻的蓋倫船上移開,總算回過神來。
確認荷蘭人已走後,鄭芝龍支開了屋內的所有侍衛,只留下師爺葉志濤與僅有十來歲的長子鄭福松,而後略帶慍色地開口問道:
“福松,你可知,何為莽夫之怒?”
似是方才已經葉志濤勸說了一番,作為家族長子的鄭福松雖然仍有怨氣,但怒氣倒是已消去了不少。面對鄭芝龍的質問,既未反駁,也並沒作答,只是把臉扭到了一旁。
鄭芝龍隨即自問自答道:
“莽夫之怒,只能血濺五步!卻非大丈夫所為。”
“難道,任他人欺負到臉上,還不能心生憤怒?”
這回,鄭福松沒憋住,忍不住反駁道。
“哼!”
鄭芝龍冷哼了一聲,看着剛剛十來歲的兒子,既像是看到了自己當年年輕氣盛時的影子,又像是在擔心着鄭家的未來,吸了口氣后,繼續緩緩說道:
“那也要看你的憤怒,能否擊敗對手。若是不能,空有一腔憤怒,又有何用?”
鄭芝龍的一番話,再加上葉志濤在一旁遞眼色,忿忿不平的鄭福松撇了撇嘴,沒再多說話。顯然,方才經過葉志濤的疏通,鄭福松也完全明白,父親鄭芝龍開始讓其陸續接觸一干機密事務的苦心,可年輕的血性與傲氣,還是有些會掙脫顯露出來,
“你還年輕,就和我當年一樣,走南闖北,只顧拿刀砍人、全憑一時痛快……”
鄭芝龍忍不住繼續感慨着:
“直到後來才慢慢收了性子,這些年得了朝廷的這個官位后,結交些達官權貴,更是開了不少眼界。那些當官的讀書人,呵,所使的手段,有些才是殺人不見血的高招啊…...”
見自己有些扯遠了,鄭芝龍輕咳了兩聲,又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看着眼前的那隻荷蘭戰船模型,略顯憂心地向一旁的葉志濤問道:
“葉先生,我剛剛一直在琢磨,該怎麼對付這種蓋倫船,卻久久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不免有些擔心,荷蘭人到時會不會真的……”
葉志濤則斂衽回答道:
“回稟東家,以我之見,朗必即里哥方才或許是在虛張聲勢,但這些年荷蘭人在東南亞的勢頭見長,不僅佔據台灣島一角,建立了據點,怕是即便在西洋,其也有將昔日海上霸主西班牙取而代之的跡象。前幾年與西班牙相互戰爭,荷蘭人還無暇東顧,而如今荷蘭人既已握有東西洋之間的海運之便,便不可能放任往來期間的巨大利潤於不顧。我們每年與其交易的生絲,也就不到十萬兩銀子的生意,怕是根本難以滿足其胃口。這其中無窮的貿易財富,更是足以勾起其鋌而走險的狼子野心。再加上這些年大明內部也是天災人禍、民變不斷,恐怕……我們自己真的要做好完全的準備才行。”
“嗯。”
鄭芝龍點點頭,表示贊同,但在繼續想了想后,面色間又逐漸放鬆了一些:
“所言有理。不過,以我的經驗,荷蘭人無非是藉此逼迫我們一把而已。大明與其西洋本土隔着萬里迢迢,雖說荷蘭人在東南附近新搶了幾處據點,但他們補給仍然不便,還真敢和大明、和我鄭家開戰不成?呵呵,就算他們的戰船從西洋開過來,恐怕也要一年半載,咱們倒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聽到父親這麼說,旁邊的鄭福松忍不住發言道:
“孩兒倒是認為,有備無患,應該及早準備,立即加強戰備與海港的防禦,防患於未然!就算荷蘭人真沒開戰的心思和膽量,也可以給這些狂妄的荷蘭人,藉此表明咱們的態度!”
沒想到,對此,鄭芝龍卻只是苦笑着搖了搖頭:
“道理雖對,但你只想到了其一,卻未想到了其二……”
“什麼其二?”
葉志濤這時在鄭芝龍的目光示意下,立即幫忙補充道:
“大公子,東家的意思是,如果這麼做,朝廷那邊……”
“朝廷?”
“對,朝廷對我們本就存有猜忌與疑心,若貿然擴軍備戰、加固港口防禦,只怕荷蘭人的戰船沒來,那些彈劾東家擁兵自重、欲圖不軌的奏摺,反倒提前會給我們惹來大禍。”
“新任巡撫鄒維璉據說為官清正、剛正不阿,應當可以理解我們備戰是為了保衛大明海疆的苦心吧。”
“哼!”
聽到鄭福松對鄒維璉的評價,鄭芝龍卻只是冷哼一聲,似乎與那新任福建巡撫鄒維璉的矛盾不小,隨即便草草結束了此事的商議,暫且擱置了起來。
只是,三人誰也沒有想到,就在當晚,廈門港外的某處海域,隱藏在此處的一艘荷蘭蓋倫船密德堡號上,落下了三隻疲憊的信鴿。
“總督閣下,信鴿到了!”
聽到手下的彙報,苦等數日的艦隊最高指揮官普特曼斯總督立即急匆匆趕上了甲板,激動地開口問道:
“朗必即里哥終於有消息了?!什麼顏色的回復?”
“紅色。啟稟總督閣下,三隻信鴿的腿上,綁得全部是紅色的布條。”
“是嗎……”
得到答案的普特曼斯面色驟然陰沉下來,與這沉重的夜幕漸漸融為了一體,思索片刻后,隨即冷冷地向一眾手下給出指令:
“既然如此,傳令各船,艦隊立刻駛入廈門港,照計劃行動!”
“遵命,總督閣下。”
普特曼斯的命令很快在夜幕中用桅杆頂端揮舞出的火把暗語傳達了出去。
而後,只見夜幕中竟又接連駛出了十艘同樣每船載有十餘門火炮的荷蘭戰船,皆為巨大且堅固的蓋倫船。趁着夜幕的掩護,這支早先便已悄悄潛伏在東南海域附近的荷蘭艦隊,劃開水面上的一道道波浪,向著不遠外一派祥和的大明廈門港急速駛去。
很快,站在密德堡號艦首的普特曼斯便已看到了遠處依稀映入眼帘的廈門港。夜裏的廈門港仍泛着點點燈火、卻絲毫沒有任何的防備跡象,眺望着廈門港的普特曼斯嘴角處不禁露出了陰冷的笑容,同時喃喃道:
“既然白天所送的賀禮並不是很令人滿意,那麼希望你們會喜歡本總督親自送來的這一份大禮。”
而此時,在一片安寧中沉睡的廈門港中,駐紮此處的明朝守軍還尚不知曉,不遠外正在暗中迫近、踏浪而來的十一艘荷蘭戰船上,側舷處的一扇扇小窗,均已被悄悄掀開。
暗淡的月光下,露出了小窗內一具具裝填完畢的黑洞洞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