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難覓

初心難覓

宗弼充斥着想像力和挑釁的一射,頓時激起了所有蠻荒捍衛者的好鬥天性,他們一個個上馬摘弓,東張西望,急於爭勝。

號令聲下,先由去年“獲賜弓鞋”者為自己正名,俱雪前恥;再是各村寨未曾參賽者獻藝,無不得意;繼而漢軍、渤海軍、奚軍和女真軍依次競射,照舊是越來越強,完美體現了人類世界在天賦方面的優劣性和互補性。

伴隨着笳鼓齊作聲、二馬雜沓聲、應弦中柳聲、助威吶喊聲,氣氛愈加熱烈,便有些標新立異的,或雙腳團於馬背而射、或騰空半周而射、或矇著一隻眼睛而射、或左右開弓而射,還有一個則是乘着前駕四頭馬鹿的戰車去射,紛紛賣弄起來。

自然了,在所有蠻夷之族的節慶上,諸如騎狼、跨羊以及策豬、驅象這樣的古老場面,之於許多身處文明世界的旁觀者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甜點,更是賴以滋生憐憫之心的源泉,但對女真人來說,卻是他們可以仰仗力量、野性、耐心和神靈的旨意馴服一切生靈的佐證。

總之,在這片狹小的區域內,洋溢着女真尚武精神的射柳表演,即便是見識過天底下所有最瘋狂的節日景象,而且□□和精神兩方面都極端敏感的讀者,也不足以體會到那是如何地令人熱血沸騰。

女真人素來好飲,無論征戰、漁獵,還是睡覺、如廁,總是酒不離身,但奇怪的是,至少截止目前,他們並沒有被無節制的濫飲消磨掉英雄氣概,反而更加地無所畏懼。當祖庭上空的陽光顯得蒼白無力時,來自西伯利亞高原的寒風不甘冷落地肆虐着每一個觀眾的臉,警醒着世人要敬畏自己的存在。但是,男人們紛紛摘掉腰間的酒囊,每叫一聲好,便灌一口酒,沒有絲毫的退縮和不安。到了未時,祖庭之內已是酒氣瀰漫,無論台上台下,都沉浸在馬糞和糜子酒的芳香中,如痴如醉。

不知不覺中,百輪賽過,竟無一雙弓鞋送出,以致觀眾們審美疲勞,反而盼着能有幾個失手的,好讓置身賽外者也能藉機比試一下女真的辱罵天賦。

幾個仍未陣亡的年輕士兵,有心將戰場上的好運氣帶到賭場上,以便充分加以利用,使其價值最大化,就不謀而合地湊在一起,各自拿出豐厚的戰利品,押寶下一個參賽者的等級。

一群着實殘疾的乞丐迅速地圍了上來,不加掩飾的目光追隨着賭注,從這個人的手中到那個人的手中,又從那個人的手中到那個人的錢袋。閃亮的錢幣發出迷亂的撩撥聲,不厭其煩地叩打着一無所有者的心扉,促使它們從冰封的狀態中蘇醒,滋生出各種各樣的時而幸福、時而酸楚的假設,併發出了與粗鄙的外貌極不吻合的精妙感悟:

“嘖嘖,這位小老弟已經連中五局了,戰場賭場兩頭撈,鷹神還真是眷顧您吶!”

一個連輸三局的中年士兵眼巴巴看着自己多年的戰爭積蓄瞬間成了那個年輕士兵的囊中物,便像個饒舌的老女人一般,喋喋不休地咒罵幸運之神是個喜新厭舊的□□。

“老東西,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一個沒了雙手的乞丐叫道,他本來是個高麗人,因在上京盜竊而被施以刖刑,“你不過是失去了本來就屬於別人的東西,又沒失去用來數錢、摸女人的雙手!我敢用高麗人的名譽打賭,下次為國出征就能讓你百倍地挽回今日的損失!”

輸了錢的中年士兵聽到這番點撥,立刻大笑起來,顯然,如六祖大師所言,他“頓悟”了。

“當年,我們追隨阿骨打南征北戰、驅逐遼狗那會兒,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大賺一筆......否則,我也許可以當上元帥或者千戶什麼的,”一個斷了腿的老乞丐坐在一塊破氈上,用倔強的口氣說道,“我們本來都是獵戶,住在大青山深處,與世隔絕......常常一起在在白雪茫茫的林海里追逐野獸,一起在篝火旁唱歌喝酒,一起在小河邊思念那姑娘......”正如所有正在走下坡路的人一樣,一提到過去,老乞丐陰鬱的眼神里重新綻放出溫情的光芒,嘴角也隨即流露出一絲消失已久的微笑。

“有一天,阿骨打的使者不辭辛苦,循着阿什河跋涉而來,對我們說,是時候去改變受奴役的現狀、去為女真贏得生存和尊嚴了......後來,我的那些夥伴們,紛紛死在了白都訥、鴨子河、黃龍府,而我則活了下來,繼續為生存而戰鬥.....只是,要說尊嚴的話,如今我甚至在雪兔和山雞面前都失去了尊嚴!”

“可敬的老兵吶!”有個剛剛壓對了射柳等級的士兵一邊仔細地清點着收益,一邊扭頭對老乞丐說道,“你雖然失去了自己的尊嚴,但卻為整個女真族贏得了尊嚴,可以說得上是失去的很少,而得到的很多,堪稱十足的人生大贏家,”說著,他將一枚閃亮的錢幣擲到老乞丐身上,“你贏得了我的尊敬!”

老乞丐盯着那枚圓形方孔的錢幣,忽然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因為輕信承諾而在情定終身時把未來想像得很美好,結果卻過了一輩子苦日子的美人兒,她在將死之際,留給後人三字遺言:上當了!

“我倒寧願多點這樣的實惠,好讓自己不至於像流浪狗一樣死去!”老乞丐撿起錢幣,一邊翻看着,一邊不由自主地估量起它的價值。

“我戰前是個欠債的門役,戰後還是個欠債的門役。”一個手裏提着酒囊、腰間也掛着酒囊的傢伙湊上來插話。只見他臉頰乾癟,嘴唇突出,瞪着一對充血的小眼睛,顯得世俗而略帶圓滑。

“這麼說,你和我一樣,既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失去什麼咯!”一個贏了兩局又輸了兩局的士兵說道。

“可不是咋地,你不過是換了金子,我不過是換了主子,”酒鬼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糜子酒,又連打了幾個酒嗝,這才將難以消化的食物所積蓄的臭氣從腫脹的肚子裏釋放了出來,“戰前我為遼國老爺們守門,欠契丹人的酒債;戰後我為金國老爺們守門,欠女真人的酒債......”

“你該去從軍,這樣,你的酒債就可以還清了!”不輸不贏的士兵戲謔道。

“我才不去嘞!與其做個沒債的死鬼,還不如活着做個欠債的酒鬼!除非......汴河裏流的不是水,而是糜子酒!”

“聽你們這麼一說,戰場果真如賭場嘞!有的人既沒有失去,也沒有得到,比如這個欠了酒債的門役;有的人失去很多,卻得到很少,比如那些死在戰場的士兵;有的人失去很少,卻得到很多,比如......這位斷了腿的老兵、老乞丐,他為女真人贏得了尊嚴......儘管......可是......那麼......誰才是真正的......”

“非‘如’乃‘是’也,”一個遭擄致殘但藉助教義成為丐頭的漢儒從老乞丐的手裏奪走金幣后,一本正經地打斷道,“戰場上、賭場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的運途在人出生前就已經被上天通過擲骰子的方式決定好了!”

“是啊,是啊,這絕對是佛祖的旨意!”、“也許是鷹父的安排!”

一提到宿命,喧嚷的人群立刻陷入了沉默,內疚和憤懣亦訓練有素地在大腦里換了崗。

在這些不幸的或更加不幸的人中,有一個既聾又瞽且蹇、惟賴口鼻以苟延的老乞丐驟然叫道:“烤肥羊!”

群丐哄然而廢懺悔之思,無不延頸四顧。他們憑藉著豐富的獵食經驗,很快就發現了幾處遠比觀賭更能帶來實惠、遠比牢騷更能帶來安慰的地方。

循牆一周,百餘堆紅皮雲杉木已被零星點燃。

參賽的選手們嚴守“共享酒肉,共享榮耀”的大金舊例:得之一等者,獻出肥羊,當場宰殺,腹內滿塞紅松籽並烤熟后,分發給每一個前來表達祝福的看客,惟取羊角,以為炫耀之資或來日擇偶的籌碼;得之二等者,獻出糜子酒,烤羊將熟之際遍澆其身,美其名曰“醉羊”,余則傳瓢共飲。

儒丐隨着群丐擠到臨近的肉架旁,他見群丐俱各撿了木柴丟入火中,便知是個“眾人拾材火焰高”的寓意,也就入鄉隨俗,效而行之。女真男兒一向刀不離身,主人持刀割肉相送,食客亦持刀接肉而食。儒丐無刀但有智,尚且“智夠猝”,早已從柴堆中擇了一根一頭尖的木棍,以棍代刀,插肉而食。

儒丐初次觀節,他見這些女真百姓圍坐篝火旁,恬處族群間,愜意吃喝,其樂融融,大有夏商先民“歸真”之風、魏晉名流“無事”之范,饒是群丐,一旦身在賭局外,酒肉在手,便個個曠達,人人心安,那憤懣之色、牢騷之言無不瞬間蕩然,不由慨嘆道:“妙哉,人生在世,不必一定有錢、處高位,但得無戰亂,能常飲酒、常吃肉,親友在側,安享天年,便可稱極樂!”

近旁有一老者,年約古稀,神采奕然,腰束釣絲,斜插短斧,身披山水氣,似樵又似漁。他大約是聽懂了漢丐的話,便放下羊腿,抹去酒涎,朗聲笑道:“人活一世,不為享福,難道是為了遭罪么!”又淺聲歌曰:“長白山谷鷹聲雜,黑龍江畔柳木筏,英雄阿骨打,伴我走天涯。”

噫,女真居於白山黑水間,此地有沃野千里、百川交匯、古木森然、鳥獸成群,或耕或漁或樵或狩,足可自給,更兼一年四季,三季苦寒,故千秋而下,少有來犯之敵,豈非桃園內之桃園、凈土西之凈土哉?!既吞大遼,當見好就收,縱情安樂,奈何苦不知足,反寇掠中原,棄□□遺訓而逐不虞之禍,致區區百年後,竟遭宋蒙夾擊而亡。若此時,誠如莊子所言:雖欲尋今日之歡,其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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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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