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神聖希臘的舊事
()七十
夜。
奧林匹斯沒有夜晚。凡間的一切被黑暗遮掩的時候,終年被霧氣繚繞的神境悄然展現着它無與倫比的美麗。
由眾神的工匠伏爾甘親手雕琢的巨柱聳立在天邊,代表無上的威嚴支撐着星的河流。鷲鷹盤旋在金色的穹頂上,聲嘶力竭的喊叫令曙光的女神忍不住不滿地擲出盛滿美酒的瓷杯。傾灑的酒液穿越雲層,化為滋潤的晨露堪堪掛在森林裏抽新的嫩芽上。
杯子沒有打中在空中翻騰着抽風的鷹,卻掉在了一隻毛絨絨的爪子旁邊。鋒利的指甲從姿態兇殘的爪中彈射出來,披着灰藍色皮毛的巨狼一爪子拍碎那滾過來的酒杯,細小的碎片濺到銀色胸甲上,發出清脆冷凝的刮蹭聲。被灰狼那雙碧綠色針狀獸瞳緊盯着的鷲鷹聞聲更加激動地撲騰翻動,就在它即將展翅奮飛的前一刻,巨狼優雅而充滿力量感的身體已然在絕佳的彈跳力下飛躍起來,一瞬間,羽毛揚起,尖叫與嘶喊在鷲鷹的喉嚨里擠壓迸發出史無前例的最強音。
“【……】”目睹一切的曙光女神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目不斜視地離開,儘管昨日的神宴如此混亂不堪,這位以守時著稱的美麗女神仍舊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為人間降下黎明的第一道晨光。
杯盤狼藉。並非所有的神祗都像歐若拉一般對於自己職責外的一切都無動於衷,而眾神更不可能像他們的寵物、僕人一般對踐踏神祗尊嚴的背叛缺少代入感。他們驕傲、執着、自私而傲慢,卻在昨天,在盛大的宴會上被區區“賜福者”*肆意侮辱……
“【伊里斯。】”
低沉的聲音渾厚迷人。金色眼眸靜靜燃燒。戰神揮動他的長戟,泄憤般划碎了整塊石料鑿成的餐桌。鮮嫩的蔬果、整塊整塊肥膩可口的肉類撒了一地,寂靜而又喧嘩的天界,徘徊着從咆哮的大地不斷傳來的宙斯所劈下的霹靂掀起的哀嚎。奧林匹斯的山腳洶湧着水災、火災以及死亡,而高高在上的神境表面一派平靜。
也只是表面。
“【伊里斯。】”
馬爾斯重複一遍,見巨狼嫌棄地噴掉啃出來的一嘴鳥毛、撥弄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裝死的傻瓜鷲鷹后無趣地踱步過來,難看的臉色舒緩一點。然而當自家寵物走着走着毫無預兆現出人形,□着身子滿不在乎地祭出銀戟就要和同樣化為人形的鷲鷹扭打成一團時,戰神大人臉色立刻由白轉青。
“【伊里斯!】”
刺來的金戟氣勢睥睨。被制住咽喉躺在地上的少女眼裏靜靜地沉澱着詭異的翠綠。早在馬爾斯發飆之前就想要開溜的鷲鷹掙扎着散落了一地的羽毛碎屑,搭配人間隱隱傳來的沸騰怒吼,讓一向以神聖崇高的氛圍備受推崇的宙斯神殿顯得更加烏煙瘴氣。
“【嘖。】”無趣地放開手隨即消失在神殿之中的戰神沒有再看自己的手下一眼。伊里斯維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勢,沒有產生任何正常人類該有的因為自己**着身體而湧現的羞恥感。獸瞳銳利野蠻地射出熱烈的視線,彷彿貫穿了被狼族的首領偷偷扯着尾羽正在地上無力翻滾的鷲鷹的膽子一般灼熱。
“【吶。】”狼族的祭師少女語氣冷淡。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某鳥類喋喋不休。
“【……再吵吃了你。】”暴力的獸族首領果斷威脅。
“【……】”神力不足以支撐人形狀態的鷲鷹撲扇兩下那重新顯露出來的禿了不少的翅膀,僵硬地改口,“【我不吵我不吵我不吵……】”
“【……】”
“【呱啊!!不要咬我胸脯你這隻沒開化的變態野獸!!】”
……
一邊梳理着自己凌亂的所剩無幾的羽毛,一邊嘀咕着控訴對方暴行的鷲鷹警惕地蹦后兩步,見少女坐在原地沒有攻擊的意圖,才小心翼翼地重複一遍方才的問題:“【你問我昨天宴會的事?】”
像是不相信這個戰鬥狂會對眾神的玩樂感興趣一般,被巨狼貼上了“儲備糧”標籤的鷲鷹毫無危機感地再次重複:“【你這是要拜託我么?嗯嗯,這是拜託?這是請求幫助?你想要知道情報對對,所以現在這種情況你應該求我……哎哎哎!我說!我什麼都說!鬆開鬆開鬆開把你的牙齒鬆開!!注意你現在是人形啊變態野獸!!】”
好一番折騰,傷痕纍纍的神王的寵物暗地裏撇了撇嘴:“【神王大人的新寵逃走了,吶,就是那個葛尼……葛尼梅什麼來着?……】“
“【葛尼梅得斯。】”伊里斯補充。
“【……總之那傢伙將火神的兒子*引上了奧林匹斯,然後趁着人界和天界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搞得一團糟之際溜了。聽說連冥王大人都因為劇增的死亡擾亂了冥界的秩序而震怒了呢,而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波塞冬大人又跑到陸地去添亂……神王大人很生氣吶,足足降下了好幾道雷電來泄憤呢。】”
“【逃走……混亂……】”
“【眾神發怒的場景那可真是恐怖啊……本來就因為法埃同的任性而陷入水深火熱的人界又在短時間內承受了神祗們的怒火……嘖嘖嘖,我看這次很有可能像之前那樣,神王殿下要清洗人界來平息怒火啊……】”從宙斯坐上神界王座的一刻就一直跟隨在側的鷲鷹見識過神聖希臘所經歷的種種災難,然而神性根深蒂固的神王的僕人卻只是如同閑話家常一般談論那些螻蟻般的人類的生死。他討厭普羅米修斯,自然對他的孩子們沒有絲毫好感。但又因為某些本質上的獸性,他對於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總有着一絲不可言狀的本能畏懼。當談到“清洗人界”的時候,鷲鷹天生銳利英武的目光輕輕顫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是扭曲的興奮。
就像他每日啄食普羅米修斯的肝臟時的表情。
伊里斯無視那隻傻瓜鳥類狐假虎威的得瑟樣,恢復獸形一爪子又將對方所剩不多的羽毛拍掉了好幾根。鷲鷹尖叫着跌跌撞撞飛走,瞬間想起自己的處境——馬爾斯的寵物可是只熱愛肉食茹毛飲血的獸族變態!可不像自己一般在奧林匹斯養尊處優地挑食啊……
神聖希臘,特洛伊城。
一片火海。
少年站在特洛伊的宮殿前,白色布巾裹住了他的臉孔,只一雙海洋般美麗的藍眼睛裸露在荒野里,映着眼前的那片火海。
這裏,是他小時候愛爬上去的山坡,那時羊群在他身旁靜靜地吃草,他就枕在帶有騷味的羊肚子上,翻看父親收藏的羊皮紙。歲月讓他長成了少年模樣,這裏變成了他的習武場。牧師和僕人總遠遠地望着他們的王子殿下在這片山坡上騎射,他還記得最高大的那棵樹上有被他擲出的標槍刺穿的圓潤痕迹。國王的祭師總愛嚷嚷着“小心!小心!”地尾隨他隨意凌亂的足跡,侍女們常常因為繞入了他設下的陷阱而驚恐呼叫,這時,溫柔的母親會哭笑不得地寵溺道:“【格尼,不可以這樣……】”
格尼是他的昵稱,這個單詞總是被溫柔地含在嘴裏,緩緩吐出,用最深沉最慷慨的愛包裹起來的希臘語調子漂亮得不可思議。
哥哥們喜歡這個漂亮聰明的弟弟。他們帶着他去最兇險的森林打獵,去最邊遠的國境經歷戰火的洗鍊。他出眾的才智總是令兄長們驕傲的,連溺愛孩子的特洛伊王都沒有反對他出入於危險之中。每次凱旋贏來的是歡呼和擁抱,父親的人民愛戴他猶如愛戴他們所信仰獻祭的神。
探索叢林的遊戲他樂此不疲。撥開荊棘,站立在岩石上對月長嗥的巨狼在夜色中隱約着一個輪廓,那時,葛尼梅得斯出神地望着那片叢林,那輪月,出神地聽着那如同祭師咒文般富有節奏的嗥叫,內心的英雄情結霎時沸騰。
他能夠成為出色的將軍、謀士、勇者甚至……國王。
而他最終只成為了一件玩物,一個所謂的“賜福者”,一道恥辱,一個不能被念及的名字。
在那位神祗化為巨鷹毫不留情地將他擄到遠離衰老和死亡的奧林匹斯之後。
這個地方,他長大成人的地方,在昨天燃燒至今天的火焰中毀滅了他的記憶。
火海里,難民匆匆逃走。不知道人間已經過了多少年,他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孔。父母、哥哥們、侍女、僕人、牧師、祭師……全部不在了。
火海里,巨狼的身影隱約着一個輪廓。格尼瞪大雙眼,看見那身形健美的野獸以進攻的姿態緩緩向他邁來。他們隔着火海對峙着、確認對方與記憶中那個存在的區別。
“【……葛尼梅得斯?】”疑問句,肯定的語氣。
“【呵。】”金髮的少年只是輕輕一笑,轉身緩緩消失在神聖希臘的土地上。
他逃走了,利用一個少年的好奇心、一群神祗的自大以及無數城市的毀滅。
葛尼梅得斯沒有悲傷,也不懺悔。他對神聖希臘最後的回憶停留在巨狼針狀的祖母綠瞳仁上,那碧色的眼睛中,倒影着他染上笑紋的天藍色眼眸。
藍水晶一般。不是沒有雜質的清澈,而是過多的思慮讓那藍色凝成了一整團。
極致的冷靜,瘋狂的冷靜,以及……空洞的冷靜。
次元的交疊點在他身後緩緩張開。空間裂縫黑漆漆的一片。有着燦爛金髮的少年沒入黑暗之前在想,如果可以的話……如果可以的話,他只想再看一次叢林中靜謐而沸騰的月色。
……
“【你是……葛尼梅得斯。】”
“【這是幻術……】”
朝長態度隨意地直面刺來的視線,說話的語調有種神經質的抖動:“吶吶,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各位親愛的客人……”
“這裏是哪裏……犬!千種!”庫洛姆握緊手裏的三叉戟,套在身上的白色長裙代替了她一向的軍綠色短裙裝束。因為這個,女孩察覺到了這裏的怪異——特別是遍地的屍體突然在空曠的廣場上湧現的時候,那種越來越強烈的違和感觸動着她敏感的神經,她悄悄地退後一小步,聲音鎮定,“你是誰……幻術……”
“只是路過的時候看到熟人,所以打聲招呼而已。”朝長出故意紳士地一鞠躬,微笑地望看伊里斯,“打擾你們的交流真是對不起呢。”
格尼收起一貫的軟弱笑臉,藍眼睛沉澱成一塊水晶。他看了看變幻着顏色的天空,理了理突然以本來的樣子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頂着伊里斯的身體力不從心地與黑髮少年對峙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西裝嬰兒,然而等她終於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什麼“黑手黨”、“彭格列”之類的破事,被臉色極差的亞久津仁拉着回家時,路過山吹中學後門的他們遇到了那個額上有着刺青的少年……
然後他們出現在了這裏……
他們……
——等等,伊里斯那個銀灰發的囂張兒子呢?!
“啊,對了,還有一個精神力完全不行的小子被困在幻境裏了呢……要先解決他,還是先招待你們呢?我的客人們,我想你們會願意告訴我那個擁有羽毛的女孩在哪裏的對?朝長出在這裏真誠為你們服務。”少年殘忍地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