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就此別過
唐問雁沒帶多少人回來,且大部分作戰的人皆在九襄,唐家嶺防禦薄弱,上次夏軍偷襲已失策,此刻明戰未必沒有勝算。
解憂過去時,戰局焦灼,夏軍那邊還在發起猛烈的進攻,人頭烏黑的一片,不斷的壓過來,唐家嶺的人已是邊打邊撤。
唐問雁忽見她還在,隱隱皺眉:“不是讓你先走了么?來這做什麼?”
解憂道:“一起走。”
前方有人灰頭血臉,持劍報:“大當家,敵人攻得太緊,快守不住了!”
唐問雁聞及,飛躍上馬,穩住韁繩,然後向眾人喊了聲:“叫所有人都撤!”
說完,朝她伸出手。
解憂借力上去,坐在了其身前。
天色暗暗,深林霧色極重,迷了視線,敵軍沒有及時追上來。
眾人在林中騎躍,離了唐家嶺範圍,跑了數十里遠,不及細察,前頭忽有埋伏,幾道長繩子拉起,不少人紛紛翻馬,唐問雁急勒了勒馬頭,才避免了觸碰。
此處地勢頗低,兩面是高丘土壘,數個弓箭手等待就緒,前面有步兵帶盾長矛堵截去路,而後面,一串騎兵狂追了過來。
人群瞬間被包圍。
對方沒有放箭,唐問雁試圖命人和前面的步兵廝殺,看能否衝出去,但奈何對方有盾矛在手,見效甚微。
不一會兒,棄瑕已帶騎兵趕至,他看着這群狼狽之人,然後再看這群人的頭匪,放話道:“唐問雁,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定放你一命。”
“我的命,何要你做主!”唐問雁瞥了眼身前人:“你們夏王寵妃在我手上,難道你要不顧她性命么?”
解憂神色淡淡,撇眸望着對面男子清凝的面容。
棄瑕只盯了她一眼,臉色沒多大變化,冷酷無情說道:“她若死在你手上,來年清明,我會替她多燒幾炷香,以聊慰藉。”隨後高聲喊話:“放箭!”
隨即而來,就是一輪輪箭雨。
分不清那些箭矢到底是要射向誰,因她與唐問雁同乘一騎,唐問雁手揮劍,擋去了不少,唐家嶺的人在這瞬間亦有死傷。
嗯,確實沒打算顧及她。
她的死活,對面男人像是會關心?
唐問雁似是無法忍住,再不多言廢話,踩踏馬背而上,捲起無數箭矢,向那兩排箭手揮去,敵方倒下不少人。
青羅劍染了血,泛起騰騰的血色熱氣,唐問雁不顧飛來的亂箭,一路開殺,直逼棄瑕面前!
解憂心下驚詫,唐問雁獨闖敵方陣營去單挑棄瑕,有點冒險,武功高強的人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唐問雁衝過去時,棄瑕身邊的一串騎兵從馬背上飛身而出,攔住,將唐問雁團團包圍。
對付高手,圍攻才是上策!
唐問雁出劍殺敵,劍氣掃落,揚起樹葉紛紛,圍住唐問雁的數十人也不甘示弱,與唐問雁糾纏起來。
解憂環視上坡的弓箭手,不知為何,箭攻沒有再繼續,停滯了許久,不一會兒,埋伏在周圍的夏兵皆湧出來。
一邊是唐問雁與數十人的對決,一邊是唐家嶺眾人越縮越小的包圍圈,夏兵四面夾擊,一層層壓上,讓人透不過氣。
解憂再瞧了眼柳無依,他被圍困,吃力的擋着夏兵刀矛,手臂腿上插了幾根箭羽,一步步的往後縮圈退卻。
她讓他提前撤不聽,真打起來,是真的沒人會管他生死。
解憂騎在馬上,身處圍圈中央,周邊儘是刀劍相撞的崢鳴,或許是她還有一層寵妃的身份擺着,即便沒有命令說勿要傷害,但那些夏兵只針對唐家嶺的人,沒有一個人上來砍她。
局面亂極,解憂稍稍遠眺,打量着那邊指揮戰局的棄瑕。
這是,她第一次與他正面相識。
棄瑕手底下能人眾多,不可小覷,畢竟,能在深山密林潛伏半個月之久,哪怕聽聞主將死了,仍是堅守在此,沒有誰帶的兵有這種強大的毅力。
他在撤回九襄的必經之路上設伏,安排了這麼多人手,卻沒有截擊唐家嶺提前撤離的那批人,這說明,他最終的目的不是攻山殺匪,而是在等唐問雁入套。
唐問雁這個匪首,不論被抓或戰死,都能瓦解部分叛亂,剩耿域那幫人活蹦亂跳不了多久。
他可以只要人,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如今四面困局,若無外援,難有生路,唐問雁武功高是一回事,或許能拚死闖出一條路,但唐家嶺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而恰恰唐問雁又重情重義,不會做這種捨棄自私逃命的事。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忽而想起唐問雁說過的話。
——比起他們,我更信任你。
唐問雁並不是百分百信任她,不過是認為她是晉國暗探,想借晉國之力攪局而已,代渠這個鄰國若真完全覆滅,對晉國並無好處,夏朝這數年來冒尖太快,一直是晉國的眼中釘。
她爭對夏朝,一部分原因就是看其不順,故一而再再而三的掐其氣勢,她不知道當今夏王腦子裏想什麼,是真的放任她來唐家嶺,讓她隨意攪局嗎?
從她蠱惑南宮顥來唐家嶺,在醉風樓挑釁唐問雁稟明身份,獻計殺棄瑕時,便已入局,只不過,唐問雁會用復辟朝政的名頭參與叛亂,是她絲毫沒有沒想到的。
她以為,像唐問雁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子,必然與夏朝和代渠都不對付,會另起單幹,絕不屈居人下,誰知道,一介賊匪,竟會為朝廷做事。
知道唐問雁復朝政的想法后,她便保持袖手旁觀的態度,心裏亦有奇怪的想法,想看看,這出師無名的叛亂,到底能支撐多久,到底要怎樣荒唐的結束。
難道,就此要扼滅?
不。
林中響起一陣快馬蹄聲,解憂定睛看去,是唐家嶺已撤退的一隊人重新趕回,過來支以援手,前面圍堵的夏兵很快背面受敵,一抹抹弓箭射來。
看着那邊以一敵多的唐問雁,解憂心裏有個更大的想法,同時,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看來,命不該絕,她要再扯一次夏王的後腿。
空中濕潤,解憂抬手伸空。
接了接綿柔雨珠。
一場雨要來了。
棄瑕怎麼都沒想到,那個騎在馬上悠然看戲的紅衣女子,在下一刻,會駕馬沖開人群,朝自己衝來,而身邊眾人知她身份,絲毫不擋,竟還自動讓開一條細縫。
恐怕以為,她是好不容易掙脫了賊匪的挾持,如今,要滿心歡喜的回歸。
可是,錯了。
在接近棄瑕的剎那,解憂腰上纏繞的軟劍抽出,朝着他就是一頓劈砍,他彎身驚險避過,解憂扭轉馬頭,繼續再戰。
一番交纏,解憂被扣住手腕,不敵,被棄瑕拉扯下了馬,她仍是不死心,一劍劍朝他襲去。
棄瑕不知這女人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葯,雖然對付這個女人倒是綽綽有餘,但他只守不攻,叫道:“關玲瓏,你瘋了!”
解憂當沒聽見,再朝他砍去。
她出手毫無章法,招招亂砍,但若不擋,又很要命,棄瑕心裏憤懣,這女子故意添堵,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二哥也不曾囑咐要顧及她安危,既如此,殺了這高驪密探,又有何不可!
凝着那抹怒極殺意,她目的已達到。
很好!
當棄瑕致命一擊過來時,一根銀針,旋轉千度,凌空而來。
大雨傾盆,地上滿是赤色泥潭,狂風驟至,茂林沙沙作響。
已是九月,這是深秋的雨。
煙雨朦朧,分不清,這銀針,到底是要爭對誰,又或者,只是走個過場。
解憂不太滿意。
若是以前,銀針都是直取眉心。
變得這麼手下留情了么?
那銀針只從兩人之間穿插而過,逼迫着棄瑕收手,將兩人被動分開。
解憂提眉,趁對面男人看着銀針失神的瞬間,長劍輕旋,劍花婉轉,破開,一套夏家劍法運用如流水,直朝棄瑕面門偷襲而去!
銀針,再次送過來。
打的,是解憂手中劍柄。
力道足夠,手中軟劍瞬間脫飛,直直插在她與棄瑕中間,濺起泥坑水花,解憂退了好幾步,一度不穩,紅衣在雨中漣漪蕩漾。
這回,輪到解憂怔了怔。
她抬起頭,容色凝難,盯着對面那個仍是發神的男子許久,心底里,她似乎已經很肯定了什麼。
這個男人……她真的動不了。
她的護身符……
終究也會有不再護她的時候。
棄瑕提劍的手有些顫意,似乎在極力隱忍什麼,他抬起深墨的眼眸,望着面前這個張揚似火的紅衣女子,朦朧籠罩下,與這個女子對視了良久。
然後,不顧什麼,他提劍殺去!
但很不幸,他的劍,亦被銀針挑落。
解憂此刻心情複雜,不知該嘲笑對面男人還是該嘲自己,她微微抬首,向上面看了過去。
白衣女子,立在枝繁葉茂之端。
如此所做所為,不知情的,還以為像是在玩弄兩人。
解憂再看去另一邊,因有援兵相助掩護,加之柳無依扔了兩顆雷珠,只聽得兩聲炸響,有煙霧冒出,周邊敵軍一下束手無策,就此狠狠撕開了夏兵盾矛圍堵的一道口子,唐家嶺眾人紛紛往那口子走去,邊撤邊擋着前邊壓上來的盾矛。
唐問雁亦不敢多戀戰,飛身一掃,將身邊敵人擊退,跨上一匹馬背,大喊了聲:“快走!”
眾人聽令,不再糾纏,從破開的口子處退離,夏兵箭手從坡上下來,一排拉開,數枚箭矢齊齊放出。
解憂給了棄瑕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不再與之糾纏,翻身上馬,一個人離了去。
她與唐問雁離去的方向,是分叉的,棄瑕盯着那紅衣女子的背影,咬了咬牙,派了一小隊人去追擊她,然後拔出泥水中的劍,迅速跨步上馬,帶着其餘人繼續往前追了數里。
直至距離拉遠,唐問雁等賊人已逃得無蹤,棄瑕才命令人停下來,他怒火難消:“關玲瓏!”
她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棄瑕回了唐家嶺,處理一些後續,古來匪患最難除,只要抓不到匪首,他們還能在別的地方另起鍋灶,總歸讓人頭疼。
這一戰,不算贏,只是將他們趕下山,得了一個空殼唐家嶺,沒什麼值得炫耀。
朝廷不可能一直派兵在此駐紮,等朝廷的人撤走,他們可能會再繼續回來窩在這裏,唯一的做法,就只能是毀壞這裏的一切,讓這裏再無生機!
唐家嶺已是明晃晃的起兵作亂,他們撤得這樣乾淨,已經沒有再回來的可能,但該毀的還是得毀。
待清完人數之後,他提筆寫了份軍報急件,讓人送往鄲陽。
忽然有人來報,後山有個白衣女子。
棄瑕趕過去,那女子立在一座墳堆前,她低着眼眸,面上紗巾揚飛,不知在神思什麼。
他與她站在一塊,默了良久,這座墓埋的潦草,只是一個簡單的土堆,像是剛剛堆起來的,那位婆婆……
他問:“怎麼墓碑沒刻名字?”
龍姑娘道:“沒人刻。”
棄瑕想起了斷承意,那臭小子是斷一鴻兒子,唐問雁不會隨隨便便殺了他,想來沒有什麼性命之憂。
“她對斷承意有授習之恩,救命之恩,我也學了她的雲煙劍法,算與她有緣,我替斷承意孝敬她,免得那小子歉疚。”棄瑕低聲沉沉,便抽出一把隨身的匕首,蹲下腰身,在墓碑上刻完一個風字,末了,頓了頓:“那婆婆叫什麼?”
龍姑娘想了想,說道:“風過無痕,輕若鴻毛,與人無爭。”龍姑娘思緒綿長,淡了音:“她叫風輕與。”
棄瑕將那三字刻上去,靜默了許久,龍姑娘忽然走開,立在巍峨的峽谷縫間,白色衣袂,隨山風勁揚。
他跟上去,察覺她手上已無寒冰劍,許是被那群人取走,他沒多問,就這樣靜然站在她後面,她看着群山,他看着她。
龍姑娘忽然問:“你是不是很惱我?”
“你有你的選擇。”棄瑕眉目間的神色微微黯淡下來,凝了凝嗓音:“我現在想明白了,有些東西註定是錯的,就不應該再錯下去。”
龍姑娘回頭看他,不語。
棄瑕說道:“你說的很對,明明可以逍遙自在,為什麼一定要和不可能的人糾纏。”
龍姑娘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我們,”棄瑕頓了頓,最終說出了那四個字:“就此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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