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你不是她
關宅離米鋪不遠。
他駐足門下,望着關宅二字,心緒起伏,良久才沉定下心。
剛一輕緩步入,便有一僕婦行了過來,接了他手中傘。
關宅只是普通的宅子,他原先是沒打算用自己人盯着她,便雇了三個外人管這院子洒掃以及她起居。
後來她三天兩頭不歸家,管家家丁都請辭離去,只剩下一個僕婦,她沒提要加人,他也沒多管。
他記得,她管這僕婦親切的叫周嬸。
周嬸接過傘,打量了面前人幾許,這位公子相貌堂堂,錦衣綢緞,必然是大戶人家。
以前見他常悄悄出入姑娘寢房,自然識得他,周嬸暗地裏只覺兩人關係不一般。
住在這裏的關姑娘,說是晉國來的商戶,但小商小戶,不拉點關係很難立足,聽說,一般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喜歡在外頭養小妾,還喜歡用些正當名頭。
可若那姑娘真是外妾,住這麼個小院子,家丁沒一個,貼身丫頭也沒得,就顯得有點寒酸。
這幾日,這公子常來關宅坐一坐,今日那關姑娘剛回來,他方好再次登門,這時間有點趕巧。
周嬸琢磨幾許道:“姑娘淋了雨在裏頭更衣,公子是要去外堂坐坐,還是……”
不待說完,他便道:“我與她有話要說,你不用過來伺候。”
周嬸頷首點頭,心中明白得透亮,聽到姑娘人在更衣,自然猴急。
看來,果然是那種關係!
南宮祤從廊下走過,步入她的寢房。
眼睛一掃,四下打量了片刻,才見她在屏風后更衣。
屏風輕薄,能隱隱折出她的影子,風姿妖然,曲線有致,在她的一舉一動里,若隱若現,極具魅惑的意蘊。
她做什麼倒是都不避忌。
他自詡不是正人君子,所以緩步走了過去,碰了碰放在屏風上的衣袂。
一屏之隔,她是有所察覺的。
她卻沒有停止卸衣的動作,他手心裏的衣角被迅速抽走,隔着屏風看着她,她長臂一展,已經不緊不慢的換上,攏了攏長長的發。
他止不住想,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敢這樣在一個男人面前毫不避諱!
她真不怕,他衝進去做點什麼?
他想,若是他沒忍耐一些,她絕對穿不上第二件衣裳。
屏風旁有一小壁桌,上面放着一把摺扇,心中念及,他過去拿了起來,微微撐開,熟悉的風景和題詞映入眼帘。
摺扇,藺之儒送她的摺扇。
她竟一直貼身隨帶。
他隨手摸了摸,這扇子的確做工精巧,表面有一層薄薄的護層,滴水不聚,哪怕被雨淋了這麼久,裏頭仍是完好無損。
藺之儒送她的東西,倒是挺費心。
拿着摺扇,他坐在茶几邊,瞄着那屏風后的影子。
再次見她,最初的那種期待已經不復,他想,若是他在絕谷第一眼醒來,便見到她,會怎樣呢?他會說什麼呢?
可是沒有如果,夏天無對她下了誅殺令,打傷了她,若非有燕麒,她會死的!
他在等着她的質問,想着給她解釋,可她卻已心灰意冷一樣,對他漠視和避而不見,他瞧得出來,感受得出來。
趙宅門前是第一次,汝陵候府是第二次,上次在長街相視,是第三次。
再加上方才……
近在咫尺的距離,她再次熟視無睹,寧願冒雨,也不願再近他身邊半步。
但她經過他身旁后,放了這句話。
她說:“我在關宅等你。”
一句話,讓他原本剎白的臉色好轉。
他等了許久,便見她已更完衣,從屏風后出來,她身上穿的衣裳略有些淺薄,輕紗白色,加之她長腰緊束,一顰一步之間,飄逸蹁躚,迎風而動。
他怎麼瞅都不覺這是常服,尤其她淋了雨,長發來不及干,有些濕意,披頭撒發見人自是不太好,她微微束了一紮,其餘屢屢散開。
總之,她一出來,他便覺得,她這是剛更完衣,準備上榻睡覺。
他瞅了眼外頭,雨未停,但已不似方才那般瓢潑,屋檐下流下的水,打在地面,滴滴答答的響。
天色雖暗,但不到更衣入睡的時辰。
直到她負手立后,緩步上前,衣擺一掀,坐在他旁邊茶座上。
白色本襯柔弱,可配上她那副懶意不羈的表情,往茶几旁依靠,不好好坐着的身姿,卻像是穿出了一副捨我其誰睥睨四方的架勢。
算了,想讓她注意形態,是不可能的。
解憂靠着茶座,她自是知道這個男人在看自己,她以為自己穿着不得體,微微低眸一撇,沒什麼不正常。
衣櫃裏有太多花花綠綠的衣裙,也不知是誰準備的,只有這件淺白色看得順眼。
茶座前的窗戶打開,院子裏落了一地的樹葉,堆疊。
解憂的眼睛是看着窗外的,沒有與他正面相視,過了片息,她神色微變,開口的語氣有些淡:“你在跟蹤我?”
不是質問,也非審問,只是求證。
畢竟他無緣無故出現,絕非偶然。
他玩了玩手中扇子,沒否認,也不是承認,反道:“與其問這些沒意義的,你還不如問些別的。”
跟蹤她,還面色不慚說沒意義。
他是否承認不重要,她也不勉強,接了他的話道:“我沒什麼要問。”
“那你可有何要說的?”
“沒有。”
茶座對着窗戶,兩人是並列屈坐,解憂沒有看着他說話,眼光流意,看着外頭淅淅瀝瀝的細雨。
南宮祤容色暗沉,從她坐下來后,他沒再明目張胆看她。
才聊了不到兩句,她散着一股不易近人的冷涼之意,比他還冷。
她說,沒有什麼要對他說。
關玲瓏那個人,從來是個喋喋不休的人,哪怕沒點事說,也恨不得找出點事兒來說說他,尤其她師父的死還未查清,她能不說點什麼?
夏天無的誅殺令,她就這樣算了?
他手指不停的玩着扇柄。
久久的沉默,長隔片刻的無言,讓整個房間都變得出奇的安靜。
解憂心中有郁,她需要問什麼?
如若她是關玲瓏,此刻會問些什麼?會說些什麼?
想了一遍,她還是沒有什麼要說的。
“關玲瓏。”
他忽然連名帶姓喚她。
這個名字,很熟,又不熟。
解憂心跳微漏,默言許久,才提嗓應聲:“何事?”
“你怎不問問你那隻叫阿狸的狗,如今在何處?”他語氣很淡,很隨意。
阿狸……
解憂此時才想起來,難怪一進門她便覺少了點什麼,往常她來此處,阿狸都會大搖大擺出來迎接,恨不得鑽她懷裏鬧個幾回。
關玲瓏向來寵愛那隻狗,寶貝得很,幾乎是把那隻狼狗當親人朋友看待,還時常在南宮祤面前硬氣維護它。
那隻狗,對關玲瓏來說很重要。
可對她冥解憂來說,太多的事比一條狗重要多了,一條她隨手養過的狗而已,可有可無,她甚至根本都不會記起來的寵物,能有什麼要問的?
她回了句:“應該是貪玩,跑去了別處。”
這個回答,並不在他意料之中,關玲瓏怎麼可能會讓自己養的狗到處亂跑,聽及它下落不明,她既不疑惑,也不擔心,更是一點都不着急。
南宮祤握緊扇柄,面無波瀾,心中卻已激起一層又一層浪,他無法平靜下來,幾乎是壓抑着問:“你不出去找找?”
“它能自己跑出去,就會自己回來。”她端起了一杯茶:“我何須費這功夫。”
“若是它回不來了呢?”
“這隻養不熟,那就再養一隻。”
南宮祤面色一沉,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話,難道,是他對面前這個人的認知太少,對她的了解不夠?
他恍惚回憶起多年前。
少正修魚來他營帳謀事,見到這條狼狗,委婉的想從他手中要走,他起初沒對一條狗多大在意,只是少正修魚屢次提及,他不得不深問。
少正修魚說:“這狼狗是我一位故人從小養大的,她對這狗愛護至極,從不離身,算是她日常的玩伴,如今奴桑各處戰亂,這鈴鐺和狼狗都意外流落至此,也不知她是否還安好無恙。”
他有點被少正修魚前半段一言兩語觸動,直到聽到鈴鐺二字,不免多問了句:“不知南汗所言的故人是?”
“說來君上也許不識。”
“南汗不言,本王又怎知是否相識,也許,南汗的故人,也是本王的故人。”
少正修魚原本不想說,卻經不住問,只好愁眉道:“她本是嫁我父汗的晉國公主,但被韓餘夫蒙施計搶了去,如今韓餘夫蒙自救不暇,哪能顧及其他,她一個弱女子,只怕……凶多吉少。”
少正修魚其實少說了一段,依奴桑那些不倫蠻禮,她還曾過繼給少正修魚,只不過後來被廢黜。
在奴桑,有關她的風傳多的數不清,有人說,父子爭她,有人說,叔侄為她相戈,也有人說,是她的存在才覆滅了奴桑。
少正修魚這麼情深義重,言語之中處處關心她安危,他忽然有點相信那些謠傳,她真是個妖孽禍水,讓太多男人為之傾狂!
最後,他委婉的以狼狗救了他性命為由,拒絕了少正修魚。
因為鈴鐺在他手中,他早知道,她人安然無恙,已經被請回了晉國,還是從他的營帳中,被他送出去的。
狼狗桀驁,難為馴服,除了鈴鐺誰也不認,他想不通,這青面獠牙的物種,怎麼會是她的日常玩伴?她真的對這條狗愛護至極?
“有個問題,我還挺想問。”解憂捋了捋手中茶杯的杯蓋,身子卻是側斜向人,她慢慢的抬起眼皮,撇向身旁人:“你為何,要養着我的狗?”
此言,如晴天霹靂打在他身上。
南宮祤面色煞白,臉上有一抹幾欲不可見的抽搐,手中玩轉的扇子,差點沒有握住。
他沒有想到,他還在自以為是的試探時,她毫不遮掩,一句話,便大大方方的承認,承認那是她養過的狗,承認她不是關玲瓏。
也承認,她記起了一切!
她是冥解憂,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本就不屑於裝神弄鬼,更不會為了冒充一個鄉下女子而對他委曲求全,那種目中無人的睥睨姿態,是她本該就有的。
就比如眼下,她話語中的慵懶和玩味,把他身心剖得徹徹底底。
空氣,在這一刻瞬間寂靜得很可怕。
只剩下外面的雨水聲。雨,如水柱般從屋頂流下,散在屋檐周圍。
解憂盯着他,頭一回以她自己的所知所聞去看他這個人,除開關玲瓏的記憶,除了少時曾經見過,她對夏朝君王的了解,不過是在別人的片面之詞裏。
勵精圖治,內政修明,知人善任,好賢求治,溫文爾雅,平易近人,鶼鰈情深等等……
與她獨攬朝政,重徭重賦,濫殺無辜,狠毒無情,風流放縱形成鮮明的對比。
沒人會不誇他好,也沒人會誇她好。
這樣的君王,這樣一個理智冷靜的人,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需要什麼,和不需要什麼。
只是,此時此刻,一個原本應該是最難接近的人,卻恍如隔世般的坐在她旁邊,甚至她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面容間,有那麼點抽搐以及不太冷靜?
她來不及收起剛有的一點略勝的得意,卻見他猝不及防扭頭轉過來,那雙如鷹尖銳的眼眸,一下子照在她身上。
這種眼神……
這種面憤怒色,一度想掐死她的眼神,她在很多死對頭身上看到過,她越是得意,那些人便越是瞪她瞪得狠。
對於他這抹冷意無限夾着溫怒的眼神,她沒有躲避,毫不避及的用溫和的神色回敬過去,似乎,對於他的反應,她還看得津津有味。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幾乎要揉進她眼中一樣的看着她,沙啞着嗓音,問:“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她何時復了記憶。
解憂斂了下眼眸,放正了自己的身子:“與其問這個,夏王還不如問些有意義的。”
聽得她喚夏王二字,如此劃清距離的稱呼,他的心一下子綳得極緊,仿若稍不留意就會斷開,他緊緊抿唇,眼眸低至冰點:“關玲瓏死了,我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解憂以為他是問被她替身的關玲瓏,淡聲回道:“她沒死,當初我替她身份時,就把她……”
他呼吸起伏,眼中複雜至極,非常不冷靜的打斷她話語,他的聲音壓的沉重,一字一頓的:“我不是問關玲瓏。”
解憂怔然。
這幾日來,她一直試圖想劃分這段記憶,把關玲瓏和冥解憂生生分開,她一度覺得自己快瘋了一樣。
就如眼下,她也覺得,他瘋了。
明明是同一個人……
她難以接受,是因為她不想認可這段關係,不想認可他在關玲瓏心中,與常人不同,若是她不曾失憶,她絕不會對他有半點不該有的心思。
但他不同,他從一開始便知她的身份,如今坦誠公開,他應該另有謀算才對,又為何字裏行間這麼較真?
解憂道:“我與關玲瓏,有區別么?”
有區別么?
他曾設想過無數次她記起所有會是什麼樣子,甚至想過面對真正的她,連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幻想過無數遍。
他沒算到,當這日來臨,他失態了。
他曾次次試探想揪出她是冥解憂,可忽然心心念念盼望着她是關玲瓏。
現在的她,也許是別人片面之詞中他所了解的樣子,期待多大,落空就有多大。
區別,他不知道什麼見鬼的區別。
哪怕,是同一個人。
他試圖調整心態,用重新的眼光看待她,可他這頃刻間又如何做到心平浪靜,他理不清現在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冷靜?理智?
早丟出去了十萬八千里!
為了防止自己有更失態的一面,他將扇子擲在茶座上,壓聲回道:“你不是她。”
他起了身,走出數步,背對着她:“你好好待在這院子,別妄想走出一步!”
望着他佛袖離去的背影,再細細揣摩他最後那句話,這是變相的囚禁。
這個結果,在她意料之中,只怕這院子周圍,會佈滿他的人,不得安生平靜了。
解憂突然明白,也許,他的溫柔綿意,是給關玲瓏的。
關玲瓏,那個會惹他生氣,會給他惹麻煩,還會為他捨命的女子,一直希望活的無拘無束自由瀟洒的女子。
關玲瓏,她死了。
死在他不知情的時候。
悄無聲息的死了。
那些感情,那些回憶,都已經隨風埋葬。
她與他之間,只有那些虛假的身份,有各種勢力和利益,有數不盡的仇。
不是一路人,也不會走到一起。
她是冥解憂,從此,只有冥解憂。
解憂看了看外面。
雨停的剛剛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