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阿公
楊安在老人緩緩走來的那條小路的盡頭停了下來,放下肩上的兩擔竹筍,然後從百寶箱似的將軍的身上解下一隻清洗過的舊膠袋,打開一擔竹筍,在裏面挑選了起來。
老人家牙口不好,很難嚼得動那種富含粗纖維的大筍,對他們來說,剛出頭的嫩筍是最合適的。
幾分鐘后,老人終於帶着他的牛走到了楊安的面前。
“小阿公!”楊安大聲喊道,黑亮的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
老人的耳朵也不好,不喊重一點的話,他根本聽不見。而“阿公”這個詞卻是對老人的一種尊稱。在這裏,少年人稱呼年紀大的老人都是喊“阿公”、“阿婆”,前一個是男性稱呼,后一個是女性稱呼。甚至在家裏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是如此叫法。
這小阿公是村裏的一個孤寡老人,沒有老婆,沒有孩子,就跟他身後的這頭老水牛為伴。他家離楊安家不遠,楊安小的時候經常去他家玩。小阿公人很和善,對楊安也很好,有時候楊安玩過頭了,就直接留在他家吃飯。
那時候的小阿公要比現在硬朗許多,那頭老水牛也才是一頭小水牛,楊安曾經還騎着它到處瞎逛。
十幾年過去了,小阿公老了,背駝了,耳朵聾了,眼睛也花了,那頭小水牛也變成了老水牛,唯一不變的是它一直都默默地跟在小阿公的身後,從不離開。
楊安現在也經常去小阿公家,幫他劈劈柴,挑挑水,喂喂牛,有時候還會爬到他那間小瓦房的房頂,拔掉些長出來的野草,鋪排下漏雨的瓦片。
至於說為什麼叫他小阿公,楊安還真不知道,反正所有人都這麼叫,他也就跟着叫了。
“啊?”駝着背的老人聽到了什麼,他努力地直起身子,抬起渾濁的雙眼往前看,那沙啞的聲音里透着歲月的滄桑,“是安哥兒啊。你看我,年紀一大就越來越沒用了,這麼近都沒看到你。”
跟小阿公一樣,安哥兒就是楊安在村裏的名號,老老少少的人見到他都喜歡叫他“安哥兒”。
“阿公,你還年輕着呢,將來啊你肯定能活到一百歲。”楊安望着眼前這張寫滿了生活艱辛的枯黃瘦臉,笑呵呵地大聲說道。
“唉,不要不要。”小阿公孩子似的擺起手來,“耳朵聽不見了,眼睛也快看不見了,路也要走不動了,再活那麼長時間,要苦死的。我只要能再陪着它幾年就可以了。”
小阿公探出了手,而老水牛也同時把頭伸了過來。
枯瘦的手掌在老水牛的頭上輕輕撫摸着,透着許多的眷戀。
“小阿公,你放心,大牛身體好着呢,肯定能一起陪着你的。”楊安哈哈一笑,大聲喊道,“這是我今天剛挖來的筍,可嫩了,你帶回家嘗嘗。”
說罷楊安上前一步,把手中的那個裝着剝好了的嫩筍的白色膠袋掛在了大水牛的牛角上,同時也親昵地摸了摸它的背,然後俯下腦袋在它額前蹭了蹭。他跟這頭大牛的感情也很好。
水牛一動不動地站着,只是扇動了兩下耳朵表示回應,或許它是在擔心自己動了的話,會讓正把手放在它頭上的老漢站立不穩吧。
“安哥兒,我不要!你拿回去給老爺子吃吧,我家裏有的。”老漢身上有着村人特有的質樸,一個勁兒地拒絕。
“小阿公,你跟我客氣什麼啊。”楊安笑呵呵地大聲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小心些,慢慢走啊。”
說罷他又輕輕撫摸了兩下大水牛的額頭,然後回到一旁的兩擔竹筍旁,重新將它們挑起,又朝着老人和他的水牛揮揮手后,朝着遠處的小村進發了。
而此時的將軍卻是跑到了大水牛的身邊,把自己的身子在大牛的腿上蹭了蹭,然後又往前走幾步來到它的眼前,背對着它晃了晃自己身上背着的那個包裹着大飯碗的藍布包,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新飯盆。
它和這大水牛也是老相識了。
而老水牛卻只是沉靜地看着它,那一直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似乎多了點笑意,就像老父親看到了傻孩子在自己面前窮得瑟一般。
將軍炫耀完后卻發現楊安已經挑着竹筍往前走了,它急忙朝着水牛和老人輕嗚兩聲,然後腿一撒就朝楊安奔去。
就這樣,一人一牛,一人一犬逐漸遠離。
又往前走了幾分鐘,一個小山村已經近在眼前。
家馬上就要到了。
而這時,楊安腳下的路也發生了變化。從原來的硬土路變成了嵌着石塊的鄉路。這路斜斜地向下方延伸,形成一個二三十米長的緩坡,路上坑坑窪窪的,中間還有兩道淺淺的車轍,這是村民用板車拉作物時留下的。
這是進村前的最後一段路,走過這段坡路,再走過前方的一座石橋就正式來到這個名為“寒山”的山嶴小村了。
此時村裡已經是炊煙裊裊,大部分村民都在準備着午餐,從各個煙囪里冒出的青煙連綿成一片,即便還沒進村,一股人間煙火氣已經撲面而來。
楊安站住了身子,抬起手擦了擦額前細密的汗珠。雖然他體魄強健,但在挑着百來斤的竹筍走了好幾里地后,還是感到了些許疲勞。
放下竹筍休息了會,楊安再次挑起它們往前走去,而就在這時,一個高高壯壯的身影出現在了緩坡下。
那身影正往上走着,一抬頭就看到了往下走來的楊安。
“阿巴阿巴!”興奮的聲音驟然響起,隨後那身影抬起腿就往楊安奔來。
很快的他就跑到了楊安身邊,然後一邊眉飛色舞地用雙手對着他不停比劃,一邊在那裏“阿巴阿巴”說個不停。
看着眼前這個光着頭,嘴唇周圍凌亂地長了一些灰白鬍須,比自己高了一個頭,身上胡亂地套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破衣服的中年男子,楊安心裏是既感無奈又復可憐。無奈是對自己的,可憐是對眼前這個中年啞巴的。
這啞巴也是寒山村的,他可以稱得上是附近鄉村裏的知名人物,被稱為“啞子”,和另外的一個“傻子”,一個“瘋子”並稱為“三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