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不相見

引駕高馬,黃羅御傘。帝后回京,聲勢浩大。京畿寬闊的道路上,碾過巨大的車輪軲轆,發出沉悶厚重的聲響。百姓齊齊跪在道路兩側,高呼“萬歲”,表達着對這位年輕帝王的崇敬愛戴。

帝君單獨一駕明黃御輦,由建威將軍開道引路,行在最前端,緊接着的是皇后鳳儀,再是逸王行輦,最後才是大批隨從兵士。

酒兒與皇后同乘一駕,她好奇地撩開帘子一角,偷偷打量車外景色。只見平路寬幅,兩側樓宇高巍,無處不彰顯了一國之都的恢弘大氣。

謝文君見酒兒一直看着外面,久久挪不開目光,笑着拉過她的手:“我們先回侯府去拜見你外祖母她老人家,等安頓好了,再叫人帶你出來逛逛。”

“好呀!”酒兒回眸燦然一笑,問道:“表姐您和我一道回去么?還是要先回宮裏?”

“我先跟你一起回去,晚上再回宮。”幾日相處,謝文君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小表妹,都說長姐如母,她年歲略長,如今確實是把酒兒當閨女看待。視線從酒兒臉頰梨渦轉到身上,謝文君盯着那尚不顯懷的肚子,眼中一愁,遲疑開口:“酒兒,有個事要先和你說一下。”

酒兒眨眨眼:“什麼事?”

“你外祖母畢竟年歲大了,經不起刺激。此番尋到你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待會兒見了人,你要盡量穩住她的情緒,切莫讓老人家太過激動。還有……你和逸王的事就先別說了,我怕她知曉了……懂么?”

酒兒笑着答應:“我知道的,我先不說,等以後找機會再向外祖母稟明,到時候熱熱鬧鬧地辦場喜事!表姐您說是不是?”

“嗯。”謝文君輕輕應了一聲,露出一抹牽強的笑容,隨即轉過頭把視線移向另一側。

車廂之內懸挂在壁的流蘇隨着馬車搖晃,謝文君盯着縷縷絲線,思緒不覺飄回到前幾日的一個夜晚。南宮霖找到自己。

“皇嫂,臣弟有一事相求。”俊美桀驁的男子一進來,便單膝跪地直表來意,眼神充滿懇求。

謝文君趕緊起身:“逸王你這是幹什麼?快先起來,需要我幫什麼忙直說便是,不必行此大禮。”

南宮霖紋絲不動,只是滿腔祈求地開口:“我知道皇嫂您仁心寬厚,最重情義二字,酒兒是您表妹,想必您對她的關護之情不比我少。既然如此,您難道忍心讓她知曉這背後骯髒不堪的一切?告訴她與她有肌膚之親的是自己的兄長?何其殘忍!況且,腹中稚子無辜,既然我們已經讓他來到了這世上,斷沒有再親手扼殺的道理。有罪有錯的只是我一人,就算受罰遭譴也由我一力承擔!只求皇嫂能夠看在酒兒面子上,儘力保全這個孩子,還有,不要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稚子無辜。一語擊中謝文君的軟肋,她不禁回想起當年,如果那個孩子沒有流掉,如今一切截然不同。

謝文君沉嘆一聲:“就算我能瞞她一時,難道還能瞞一世?如今孩兒已在腹中,不久便會顯形,到時候酒兒怎麼辦?拿掉不肯,嫁給你又絕無可能。她未婚有孕,那是要被人說閑話的,而且侯府之內老夫人若是問起,我該怎麼回答?再說,她之身世不僅我知曉,陛下和建威將軍也知曉,她外祖母肯定也略知一二,就算我能勸陛下不說,其他人的口你怎麼堵?”

“這些我自有安排……很快!我很快就能解決此事!皇嫂你答應我!先瞞住酒兒,老夫人那處也勞您費心,我現在什麼也不求了,只希望酒兒永遠不知道這件事……”南宮霖素來一身傲骨,從不輕易開口求人,如今這小心翼翼哀求的模樣,看得人陣陣心酸。

好比一枝筆挺翠竹,風雪不彎,如今卻一下被折斷了。

良久,謝文君終於應允,嘆道:“唉,你倆這處境,我看了也心疼。罷了,我先想法子瞞住大伙兒。不過,逸王你到底有何打算?如果到頭來還是傷了酒兒的心,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皇嫂大恩,臣弟永銘在心!”南宮霖終於得到皇后首肯,下跪再三叩謝,隨即起身告辭,臨走之前,他在門口腳步一頓,背對謝文君開口說道:“我……如果真要選一樣,我寧願酒兒恨我憎我,也不想她內疚自責一輩子……”

人世間有太多的倫常禁忌,不是人人都有勇氣去違逆,更少有人敢於逆了之後承擔後果。就算他南宮霖能,酒兒卻不能。那麼,就讓她恨他好了。至少好過讓她一輩子都活在與兄長亂了倫常的羞愧懊悔之中。

“娘娘,到了。”

車外宮人出聲提醒,謝文君瞬時收回思緒,和酒兒一齊下了行車。這是謝公侯的府邸,高門深宅,門口兩座石獅,被歲月的風霜雕刻得愈發威嚴,顯出別樣的莊重大氣。

謝文君出口喊酒兒:“走罷,我們先進去。”

酒兒卻回過頭東找西找:“公子呢?難道沒有跟上來?”話正說著,一人策馬跑近,衣袂飄飄,正是南宮霖。

“公子!”酒兒開心地喚了他一聲,“我還以為你跟丟了呢!”

南宮霖下馬,走到她跟前說道:“怎麼會?你當我是你,都不會認路,小迷糊!”

酒兒扯着南宮霖袖子呵呵直笑:“我迷糊怕什麼呀,反正你能認路,我跟着你走就行了嘛!公子你陪我進去吧,第一回見外祖母,我有些緊張……”

南宮霖伸手想去撫上酒兒臉頰,卻忽然想起這是侯府門口,一下收了手,握拳捂嘴咳嗽了一下,再開口語氣有些疏離:“我不去了,陛下召我進宮有事,有皇後娘娘陪着你,別擔心。”

酒兒頓時有些失望:“哦,好嘛……那你進宮辦完事再過來好不好?”

“嗯,到時再看。好了快進去吧,莫要讓老人家久等,我走了。”南宮霖沒有過多停留,轉身又上了馬,一揮皮鞭策馬而走,沒有回頭再看。

酒兒怔了一下,不過很快釋然,待南宮霖身影消失在街角,她轉身去挽起謝文君的手臂:“表姐我們進去吧!”

和酒兒想像中的一樣,她外祖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臉上皺紋不深,還能隱隱看出當年也是美人一枚,而且眉宇間也有幾分母親的影子。

老夫人幾日前便接到了皇后的傳信,於是早早在家等候,左盼右盼,終於把人盼來了。祖孫倆一見面,自然免不了相抱哭訴。老夫人知曉女兒先自己而去,悲白髮人送黑髮人,又心疼外孫女流落在外多年,老淚縱橫,差點哭昏過去。多虧酒兒嘴甜乖巧,三兩句又把她哄得開心起來,拉着人問東問西。

“來,讓我好好看看你。”謝老夫人一雙慈目停留在酒兒臉上,感慨道:“跟麗卿真像!瞧這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文君你說是不是?”

謝文君坐在一旁,出聲附和:“是,第一眼看見酒兒妹妹,我就知曉是姑母的女兒沒錯。”

酒兒在老人家懷裏撒了個嬌:“老太太哄我呢!明明娘親比我漂亮多了,我要是有娘親的一半美貌就樂死了!”

“呵呵,瞧這孩子,還謙虛呢!”謝老夫人憐愛地摸着酒兒的頭,一下發現她輸的是個尋常婦人髻,不覺驚訝:“好孩子,你成婚了?!”

問過之後,還不等酒兒作答,老夫人又自言自語起來:“說來也是,你今年都二十了,公侯家的小姐自是不急,可若在外面,是該嫁人了……也不知是哪家小子有這福氣?居然娶到我謝家的女兒……你夫家是哪裏的?這後生為人如何?待你好不好?”

“咳咳……”謝文君佯裝喉嚨不適咳嗽兩聲,端起茶杯,暗中給酒兒使了個眼色。

酒兒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這會兒一下想起皇后的囑託,隨口說道:“原本說了門親事的,可是後來作罷了。我也沒嫁人,都是一個人過日子呢。”

謝老夫人頷首笑道:“沒嫁人好,上京的青年才俊多得是,叫你表姐給你留心着,選幾個模樣人品都頂尖的來見見面,你慢慢挑慢慢選,找個最中意的。反正我老人家可捨不得才見面就把你嫁出去,留在府里才好呢,給我當個伴兒!”

說了好一陣話,老夫人才依依不捨地放酒兒下去安頓,然後同留在房裏的謝文君談起來。

老夫人開口:“文君吶,我瞧酒兒好似不知麗卿的事?你沒有給她說?”

謝文君垂眸道:“這是陛下的意思,姑母當年忽然失蹤,出宮之後又再嫁了人,畢竟先皇已經過世,這身世一事有些不好說。若貿然把酒兒認回皇室,恐怕外面會有閑言碎語,有欠妥當。所以我同陛下都覺得先讓酒兒回侯府住着,就說是您老家的親戚,是親孫女般的人兒。如果以後酒兒出嫁,陛下認個義妹再封個郡主什麼的,賜些嫁妝,禮數也就齊了。祖母您覺得呢?”

謝老夫人摸着腕上的玉鐲,眼神有些飄忽,嘴唇張了張:“麗卿……唉,你說的是,就先這麼著罷。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伴駕了,有空把思梧帶過來讓我瞧瞧。”

謝文君擺駕回了宮裏,謝老夫人兀自在房裏做了半晌,發出一聲又一聲沉重的嘆息。

酒兒住進了原來她娘所居的庭院裏,白牆邊角栽滿米蘭,散發幽幽淺香。院中栽種松竹,多年過去已然挺拔高大,濃翠蔽日,點點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落在灰色石板上,刻下一地斑駁。

推門進房,一塵不染的千金香閨陳現眼前。香幾小榻,宣紙青墨,桌上還有一本未曾合攏的書冊。酒兒走過去拾起一看,是她娘親筆所寫的詩本,筆跡與家中所存絲毫不差。

“一席清風舟打頭,破水逐浪海痕西。樹煙魚鷗兩岸去,萬古河山嘆風流。”

酒兒念了一遍,隨即捧起詩本坐在榻上看了起來。翻過一頁頁發黃的舊書,娘親的容顏彷彿又出現在了眼前。這是怎樣一個奇女子?明艷動人、才情高絕、果敢倔強……她所寫下的詩句,不是尋常女兒家悲風傷秋的柔軟情懷,而是一種振翅高飛的渴望,一種對自由的嚮往。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小伍端着燭火進屋,一眼看見酒兒還在那裏讀得津津有味。

“娘子別看了,傷眼睛的呢,小心肚裏的小公子!”

酒兒這才放下書本,似有感慨:“我現在才知道我娘居然有這般的心胸和志向,你聽這句:願借老僧雙白鶴,碧雲深處共翱遊。她不願意成日待在這裏當個規規矩矩的千金小姐呢,她想外出遊歷……”

“是啦是啦,”小伍逐一點亮房中燈燭,走過來抽掉酒兒手裏的書,板著臉訓道:“公子把我留下就是為了好好照顧你,你看你讀書到現在連水都沒喝一口,要是餓着渴着小公子怎麼辦?”

酒兒有些羞赧,摸着肚子吐吐舌頭:“對不起啦!娘親不是故意的,只是今日開心過了頭,一時忘記了。咦?小伍,公子沒有來么?”

小伍搖搖頭:“沒呢,可能是事情還沒辦完。娘子你先歇下吧,公子肯定明天就來看你了。”

“說的也是,公子不會把我扔在這裏的!”

當夜,酒兒躺在她娘睡過的床上,蓋着她娘用過的被子,酣然入睡了。夢裏燦爛桃花開了滿樹,落英繽紛,洋洋洒洒,就連空氣都帶着一股幸福甜美的氣息……

酒兒在侯府住了三日,期間南宮霖都沒有來看過她,甚至連個信也沒有,倒是成凱勛還差人送來過東西,問她住得習不習慣。

公子怎麼了?為什麼不來看她?真的很忙么?還是出了什麼事?

酒兒心中牽挂,可是又每日都被老太太拉着作陪,既不能親自出門尋人,也無法外出打探消息。只得在府里等了又等,神色明顯沉鬱起來。

這天,她趁着謝老夫人午睡的空檔,正準備溜出府去,剛回到自己寢院,便見小伍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

“娘子娘子!不好了!他們說、他們說西北烏山王帶了個和親公主過來,要嫁給逸王!嫁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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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兒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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