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過往(二合一)
天水圍。
破舊不堪的外牆,路燈時好時壞。
原本隨處可見的柏油馬路也漸漸地變少。
洪雲開着車穿過了大半個港島,最後在一處有些破敗的地方停下。
孤零零聳立着的爛尾大廈,吞吐着黑煙的大貨車飛馳而過。
植被與居民區的交界並不明顯,不時可以聽見蟋蟀的輕語。
道路上的路牌隨處可見天水圍三個字。
路邊的停車位空餘不少,兩旁的商鋪都是以一些小士多或者是水果店為主。
不過更多則是一個人推着一輛小推車,時而吆喝時而停下。
他們休息時會抽上兩個煙袋或是喝上一杯濃茶水,歇息數分鐘后又繼續為了生計而奔波。
“我以前就住在這裏,那裏原本有一個棚戶區,後面說是要改建成公屋被徵收了..就是在我離開的那一年..不過你看,就是那個山頂上的棚屋,到現在還在啊....”
莎蓮娜和洪雲一出現在街頭立馬引來了注意。
尤其是莎蓮娜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或者是配飾,甚至是那輛奔馳,都彷彿在告訴所有人,她並不屬於這裏。
人們的目光聚焦於她的身上,有着羨慕,有着自嘲。
他們複雜的情緒醞釀著,但最終他們只能無奈地回到自己的路上。
“不知道那個大叔還在不在..走,我帶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
莎蓮娜像是一個小女孩般好奇地望着。
她的腳步相當輕盈,這是洪雲以往說沒有見到過的姿態。
兩人穿過招牌下的各個巷子,一些染了頭髮顯得流里流氣的人把玩着火焰。
他們對於兩人的經過一點也不驚訝。
他們仍舊是肆無忌憚地繼續着。
其中一個的穿着十分大膽,她依靠在牆邊大聲地叫喊着,右手還紋上麻將二字。
她的大手揮舞着,似是在歡呼。
但彷彿力度稍微有點大,她手中原本握着的五六枚硬幣被甩了出去。
這群人見狀也是轟然跳起,朝着這些硬幣瘋狂地爭搶起來。
如同惡狗搶屎一般。
莎蓮娜停了一下,看着面前亂鬨哄的人,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最後她選擇繞着他們快步離開。
兩人一路走着,而越往莎蓮娜以前住的地方走去,越能看見被堆放在街邊的破舊傢具。
它們被隨意扔在一邊..人們就在旁邊搭了桌子,大喊着北風,紅中等等的詞語,顯得好不快活。
小孩子在街上奔跑着,手裏拿着用樹杈製作的彈弓,又或者是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推着彈珠。
洪雲默默地走着,莎蓮娜也是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兩人一路走到棚戶區。
這裏沒有任何的圍欄,僅存的棚屋上頂的鐵片泛着紅黑色的銹跡。
幾個膠袋飄散在空中..裏面已經只剩下個殼子,再也沒有人居住。
“..已經被拆了啊..”
莎蓮娜走到另一側,這裏遍地是灰黑色的瓦礫。
她雙手輕輕地捧起那地面上的瓦礫,而後望着有些灰濛的天空喃喃自語,“..沒了啊.”
隨後她坐在了這個小山坡上,雙手抱着膝蓋。
“..我就是在這種環境長大的,我爸常跟我說,讀書才有出路,但在這裏的人,只有看上去聰明的人才可以讀一點書,就是你們常說的那種天台小學...不過我們這裏沒有天台..拿着已經泛黃的書本,就在這裏..天天讀,天天學。”
“我們都很用功,也沒有所謂放假的時間,從早上到晚上,一直在讀書..但是最後能夠繼續讀下去的,只有我一個..”
莎蓮娜輕挽額前的劉海,將耳環取下,放在手中。
“..我不是最聰明的一個,我花了很多時間才能夠做到和其他人差不多的水平..有一次我跟父親說我不想學了,他沒有說話,帶我走到其中一個同學的棚屋前面..”
“她是女生,然後那一天...我看到她的父母在打麻將,她的書被撕成了粉碎,棚屋前面全部都是那些碎屑..她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一個,那時候她看着我眼神很是奇怪....就像很怕被我看見,又有一些我當時不能理解的東西在..”
“那幾天我父親都沒有讓我念書,我很快活地玩耍着..快接近吃晚飯的時候我,我回家時再次經過她的家,這時候她已經坐在那麻將桌旁熟練地扔出骰子..所有的動作與她旁邊的人相差無幾甚至更勝一籌..”
“歡聲笑語絡繹不絕,圍觀人們饒有興趣地注視着,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年齡而輕視她..還有人說她打得很棒..以後肯定能賺很多很多錢..他們鼓掌,空氣中的滋味顯得別樣的精彩..”
“..我忽然很害怕..我想要拉起她,但我怎麼也拉不動,她最後將我的手甩開..繼續投入其中..”
“後來,她怎麼樣了。”
洪雲坐在莎蓮娜的身旁,雙手撐在草地上。
莎蓮娜望着洪雲,“..不知道呢,也許最後她能賺回那幾個硬幣吧..”
夕陽的晚霞漸漸染紅天空,洪雲愣了愣。
莎蓮娜拍了拍手,站了起來,目光定格在一個方向,“陪我去看看吧。”
山坡下。
餘暉的半抹嫣紅撒在行人道的兩旁。
一個老伯傴僂着身子推着一輛小餐車,車輪發出嘎吉的摩擦聲,底下的小煤氣罐源源不斷地向上輸送着熱量的起源。
幾個碗筷放在上方,蓋子上冒出水汽。
老伯推了幾下,拿出一條毛巾擦了擦臉。
他的後背已經濕透,這讓他有些乏力,於是他將小餐車的輪子扣住,依靠在斑駁的牆邊喘着粗氣。
“李伯!”
聽見聲音,李伯扭頭看着迎面走來的兩個年輕人,卻是多了一分笑意。
他的額頭紋也擠成一塊,原本卷好的煙紙悄悄地放回了鐵盒子中。
無需任何的言語,李伯熟練地抽出兩個木碗,用竹藤壺倒出熱水燙了一下以後放到一邊。
隨即他揭開了寫着“湯底”兩個大字的蓋子,方一開,洪雲便彷彿看見了蝦子在面前跳動着,清冽而又帶着大海的濃郁,鮮味自由地洋溢着。
湯亦是非常清澈,李伯舀出一大勺倒入碗中,恰至即止,分毫不差。
片刻之間,兩碗細蓉便靜靜的放在兩人面前,李伯拿出了他皺巴巴的捲煙,樂呵呵地看着兩人。
“..小方,沒想到你還記得老頭子我..那時候你才這麼一點高,天天吵着要吃李伯伯做的細蓉,我還記得你一鬧彆扭就喜歡往我這裏跑...害的阿方她每次都是一頓好找..哎...”
“還是熟悉的味道啊,真好..”莎蓮娜閉上眼睛靜靜地品嘗着,發自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
每一顆都十分飽滿,蝦仁居於其中如同被包裹着的珍寶。
洪雲食指大動,握着筷子輕輕夾了一顆放入口中。
舌頭方才觸碰到的那一刻,數千個味蕾同時間放出無盡的神經遞質飛快地穿過朗飛結,神經元爭先恐後地傳遞這一震撼的美感。
倏爾,一個小洞破開,鮮美的湯汁如同洪水般湧入口腔。
豬肉與蝦仁的完美結合爆炸出堅實而又嬌嫩的口感..這感覺竟是如此的美妙..
“好吃!”
洪雲忍不住驚嘆道,卻是看見李伯笑呵呵地看着他們。
他的雙手被曬得黑黝黝的,裂紋一般皸裂的皮膚遍佈手掌,瘦黑的臉上是兩個深深的眼圈,衣服上有很多個顏色與大小不一的補丁,短褲下是細小的雙腿外加那灰色的布鞋,布鞋的前端已經磨損得幾乎可以看見腳趾。
他的小餐車的其中一個輪子已經缺了一小塊,用來存放煙絲的小鐵盒表面的凃漆基本被磨去,只餘下一些看不清的圖案和文字。
小餐車的上方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
湯鍋被擦洗得錚亮,每一個碗都被整齊地放在左上角。
木筷子,瓷勺子,鐵湯勺分門別類地放好,四塊白色的抹布被疊好放在左下處的籃子裏。
一切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甚至連一星半點的油污或是其他污漬都難以尋覓到...
洪雲腦海中只想起一個叫做生活的詞語,很多人經常使用。
他們經常類比着這樣那樣的生活,嚮往着誰誰誰的生活。
但是他覺得,這也許才是生活。
每日走出屋子,鞋踩在階梯上,隔壁家的孩子又在哭鬧,坐上一輛班車,去往不同的地方,為了相同的目的。
那半好不壞的路燈又亮起的時候,走到街道的一邊,看着那小推車上冒出的蒸汽,花上十塊錢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細蓉..
莎蓮娜緩緩地吃着,滴答滴答的聲音清脆可聞。
天空卻是開始漸漸地褪去殷紅的雲彩,很慢很慢,她的動作漸漸地慢起來,每吃一口都要停頓許久。
木筷晃動着,似是在告知着握箸之人的刻痕。
李伯劃過火柴,微小的火焰點燃了煙捲的前端。
他默然搖頭,卻是不禁嘆息,食指與中指夾持煙捲,手臂垂下。
他想了想,卻是又盛了一碗,而後將煙捲扔到一旁,輕輕地放下一碗細蓉。
“..多吃點..你以前最喜歡吃了..”
他靠在餐車的一邊,“..老頭子我想想..快有二十年了吧..人老了,也不大記得清楚了,那時候我老婆和女兒也還在..後面剩下我..也就小方你喜歡往伯伯這裏走,那幾年我真的很開心..”
“今年我也六十五歲了,我還不認老來着..哈哈,原本我推着這輛小餐車走遍了整個新界..當年樂哥都說我的細蓉是最好的...”
李伯取出毛巾抹了一把臉,有些懷念地看了看四周。
“..這裏還是沒有變,但是已經不一樣了啊..我也推不動這輛小餐車了..它跟了我幾十年,也該是休息的時候。”
“天水圍這裏也據說要改造..改造..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改造..那些個轟隆隆的東西越來越多,那些樹啊,花啊,好像也不見了..”
“我做不動了..也忘了為什麼要繼續做細蓉..年輕人喜歡吃那個叫什麼..漢堡,對,好像是漢堡..還有薯條..他們一進去就可以拿出來..”
李伯嘆了口氣:
“我興許需要很多個晚上,要好好地熬湯,小心地處理蝦仁..皮厚不厚,薄不薄..但很多人不喜歡了..老頭子我也看不到那欣喜的表情了..”
“..今天是老頭子最後一天做細蓉了..小方,多吃一點..你以前可喜歡吃了..”
李伯仍舊保持着笑容,莎蓮娜的妝容也早已劃開,淚水止不住自雙眸墜落。
她用力地握着木筷子,一刻不停地吃完了兩碗細蓉,而後筷子如失去力量般掉落在地上,嚎啕的哭聲刺破了默然的安靜。
洪雲拍了拍她的肩膀,李伯緩緩地收拾好東西,用那白色抹布細細地擦拭着餐車的表面,最後再將木碗與木筷子整齊地放好。
他微笑着對着洪雲點點頭,“小夥子,她是個好女孩,她最喜歡這碗細蓉了,以後多做給她吃..”
吱啦的響聲從清晰到逐漸模糊,那個身影傴僂着消失在很遠很遠的路口。
路燈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彷彿從未出現過,又從未結束。
夜幕已經降臨,街道上的人漸行漸遠,一切皆成為過往。
唯一餘下的,也許便是那存放着的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