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來

第1章 歸來

東郊,陸軍療養院。它那被炮彈轟炸的殘缺不全的鐵門緊閉着,再加上它雖殘破卻高聳的牆,依然讓人無法看清陸軍療養院裏面是什麼樣的。上午10點鐘,大鐵門上的小鐵門發出響亮的咯吱吱的聲音艱難地被拉開了一道可容一人進出的寬縫,一把黑傘從縫裏探了出來,然後是一個男人和一隻黑色軟皮的包。包上凌亂的綁繫着一雙陸軍用的長筒靴,一隻軍用水壺,兩個軍用罐頭。男人從門縫擠出來后,把傘杵在地上充當拐杖,他的右腿負過傷,傷好后兩條腿變得不一樣長。男人站在鐵門前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前方。他的前方是一條被炮彈炸的坑凹不平的小路。高大的法國梧桐在路與天空之間搭起了陰涼。樹是如此生機蓬勃的東西,即使有些被炸成殘枝斷木,卻依然在來年春天生髮出新鮮的翠綠的茂盛枝葉來,枝葉間還不時飛舞鳥跡傳來鳥鳴。人不如樹,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從一場浩劫中恢復他原本蓬勃的生機。

療養院鐵門前獃滯站立的這個男人叫代達,十年前,他曾是一名很被人讚賞的醫生,二十年前,他曾熱烈地憧憬過愛情,但現在,在他的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沒有了,只有惡夢。一場永遠也無法醒來的惡夢。

代達茫然地呆立了一會兒,以適應這自己已離開十年的家鄉,這已被十年戰爭折磨的體無完膚的家鄉。他低頭去用另一隻空着的手撫摸黑傘上的補丁,摸到那縫在補丁里的東西還在,他的鼻子一酸,淚水盈滿眼眶。

“我們一起回來了!終於我們可以一起活在和平中了!再也沒有戰爭,沒有人與人之間殘忍的對待!雖然,我再也看不到你完整的樣子!”想到這兒,眼眶裏的眼淚涔涔地滾落代達的臉頰。

那縫在傘補丁里的東西是代達今生唯一所愛的人的無名指骨。這個人叫伊洛,二十年前,她與代達相戀,那時候子遠城與西往地還是互相友好的城邦。可是在代達與伊洛已然深深相愛並準備結婚的時候,子遠城與西往地卻交惡了,並將二人強行分開了。後來當十年戰爭開始的時候,代達懷着與伊洛再次相見的渴望,離開了他已有妻子與兒子的家,作為支援前方軍隊的醫生去往了伊洛所在的西往地。原本代達以為他可以見到伊洛,並把她平安地從西往地帶回子遠城,哪料想命運卻安排他親手殺死了伊洛。最終他只切下了伊洛的無名指的前兩節帶走了。現在那兩節伊洛的無名指早已腐爛盡了皮肉,只剩被代達把玩成散發出溫潤如玉般光澤的彷彿舍利子般的東西了。

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后,代達用手拭去自己的淚水,在他的記憶中他要去民南中學得往左走,於是他向左轉。哪知剛轉身,便與一個人狠狠地撞上了。那個人勁兒很大,而且絲毫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撞完代達後繼續快步往右走了。這一下把代達撞得不輕。

代達緩了一會兒,再次拔步前行。行了約摸五分鐘,看到一群人站在路邊象是等車的樣子,但是沒有站牌。人群後面是被炮彈轟炸后坍塌壞了的建築,殘磚斷壁淤出了建築原本的院牆範圍。代達心想,原本的車站站牌想必是被這些淤出來的建築材料壓倒埋掉了。於是代達走向人群,並詢問其中一人,是否在這裏有車可以去民南中學。那人回答他有並告訴了他是308路,於是代達便同人群一起等着車來。

不一會兒,308路車來了,那車沒門也沒窗,只有殘缺不全的門框與窗框,門框變形扭曲還有燒焦的痕迹。車上人非常的多,有些人爬在車頂上,扒在車門框上,因為車裏已經下不去腳了。沒法,代達只好等下一趟車來。下一趟車,人還是多,不過司機讓掛在車門口的人讓出個地方給殘疾軍人。就這樣,代達艱難地也把自己掛在了車門上。上車后,代達把手伸進自己胸前的口袋,想掏錢買車票,這才發現錢包沒了,想必是剛才那個猛撞了一下自己的人偷了自己的錢包。

“我,我的錢包沒了!”代達尷尬地沖司機說。

“沒事兒,你是殘疾軍人,不要錢!坐吧!你去哪兒啊?”司機。

“我去,民南中學!”代達。

“哦,那可得坐十幾站呢!你抓穩嘍!”司機。

公交車雖然開的不快,但因為地不平,所以顛簸的厲害,幾次險些把代達甩下車去。還好十年的戰場訓練,讓代達臂力不凡,身體也堅穩。公交車不急不徐地在街面上行駛着,幾站后,車內人少了,代達坐上了座位。他從那已沒了玻璃的窗框望出去,看見行人路上的風景。最搶眼的就是乞丐,衣衫襤褸,捧着個碗在那裏討要吃食。代達想起十年前,也是在這裏,也有乞丐。但那時的乞丐數量比現在要少的多,而且那時的乞丐穿的都很好,他們也從來不討要吃食,他們只要錢,那時的乞丐是可以靠乞討發家致富的,那時的乞丐是一種職業。

“民南中學到了!”司機沖代達喊,怕他聽不見。

謝了司機,代達從公交車上下來,剛站定,便被一個硬物砸中了眉骨。很痛,有血從眉骨往眼睛裏流。代達用另一隻尚且能視物的眼睛去地上瞧,見是一隻空易拉罐。抬眼再往遠處瞧,就見幾個半大的男孩在那兒盯着自己,虎視眈眈的。

“那罐子是我們的!”其中一個男孩很橫的樣子說。“我們在踢足球呢!不小心踢到你的,你想怎麼著吧?”

代達一邊去擦自己眉骨上的血,一邊把跌落在身前的空易拉罐向男孩們所在的方向踢了踢,表達着自己並不會計較,罐子還給他們的意思。當代達這樣作時,他沒有意識到,現在用空易拉罐踢破了自己頭的男孩正是不久前狠狠撞了自己並偷盜了自己錢包的那個人。踢了罐子之後,代達繼續往學校走去。快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一個賣煙的男人。這男人穿着陸軍的衣服,脖子上掛着一個裝滿煙的扁扁的箱子。男人的四肢已經全是半截的了。當有人從那賣煙的男人身邊走過時,都會刻意地去避開目光,彷彿看見了那男人就是再次經歷戰爭一樣。代達很想上前去給那男人些錢,但自己的錢包已經沒了。想想自己現在也是一無所有,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給他,於是代達也讓自己的視線避開了那男人的所在,繼續往學校走去。

到了學校門口的傳達室,代達向學校的門衛說明了來意后,門衛便通過喇叭向全校廣播如下的話。

“藍美,藍老師,請到傳達室來,有人找!”這話被反覆重播了兩遍。

十分鐘后,一個女人從教學樓里走出來,穿過操場往校門口走來。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着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優雅氣質。她穿着一條快要曳地的連衣裙,微風輕擺着她的衣裙與長發,彷彿她是從畫裏走來。

代達一看就是知道她是藍美,因為戰爭那十年間,無論在行軍的路上,還是在作戰的戰壕里,何吉最愛向他的戰友談起的就是他美麗的作音樂老師的妻子藍美。

“我是何吉的戰友!我叫代達!”

當藍美走過來,一臉疑惑地望住代達的時候,代達這樣說。

“為什麼是你?何吉呢?”藍美並不想理會面前這個男人叫什麼,只想知道自己的丈夫何吉為什麼沒來。戰爭的后五年,她就沒再收到過丈夫的信,那五年,不,是那十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為的就是還有這相聚的一天。若不是為這一天,她恐怕早就對這個世界撒開手了。現在戰爭終於過去,該是團聚的時候了,為什麼丈夫還是遲遲不來找自己?藍美預感到可能是最可怕的那種狀況發生了,但她不想面對,她希望面前的這個男人可以給她一個預料之外的答案,哪怕說她的丈夫因為有了別的女人所以不來了也好。

可是代達沒有其它的答案可以給她,他所能給這女人的只有事實,哪怕這事實多麼殘酷,對她來說。代達拉開了黑色軟皮包,從裏面取出來一個方形餅乾盒。

“這個是何吉寫給你的信!他實際上寫的比這要多的多,但因為每一次部隊轉移都很匆忙,所以大多沒能帶上!”

代達說完把餅乾盒遞給藍美。代達知道自己在撒謊,其實何吉一直帶着給藍美寫的所有的未寄出的信,只是在自己炸毀那艘船的時候,信全部落入了水中,而最後被打撈上來的屬於那艘船的遺物中,只有這隻餅乾盒,班長吳止的屍體和還活着的自己。

藍美懼怕地盯着餅乾盒看了一會兒,但是沒有接過來,而是轉眼去死死盯着代達的臉,感到自己的呼吸困難。

“何結他,”代達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他被這女人盯得頭皮發麻,心內發虛。代達迴避開這女人的目光,因為這女人的目光彷彿在質問他,何吉是怎麼死的。何吉,這個自己在戰爭十年間最喜愛的戰友是自己親手殺死的。這個秘密,代達是死也不會說出來的。在之前關於那次運兵船被炸事件的內部審查中,代達就撒了謊。雖然他當時炸船是想與他的仇人班長吳止和十年前參與屠村的那些個士兵一起死的,但當他神奇的沒被炸死,也神奇的在整艘船沉沒時沒被淹死,當他被打撈上來,被救活,他突然開始想活了,所以他選擇了撒謊,永遠把這個可怕的事實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猶豫了片刻,代達想想話總是要帶到的,便說。“何吉回不來了!”

彷彿一片枯葉凋零,彷彿從人間向地獄墮落,那是藍美的身體,它暈倒在地,它希望死去。

然而世事常不遂人願,當藍美醒來時,她發現自己還活着,躺在校醫室里。那個捎話來給她的叫代達的男人坐在她的床邊。

“你醒了?”代達松下一口氣來。“你還好吧?”

藍美不想說話,她現在沒有作任何事的慾望。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將孤苦伶仃。雖然她已獨自生活了十年,但那畢竟是有盼頭的十年。可是從現在起,沒了,再也沒有了盼頭,再也沒有了希望,只要她活着,她就必須一個人面對這世界,面對所有這世界的殘忍與恐怖,永遠永遠。她不想面對,她不想活着。

2019年03月24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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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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