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飛雪掩去紅葉藏
生死離合,若風雪飄離,縱使曾相擁一團,也終將化為無數雪花各自散去,化為掌中之水,流過指縫,不留下一絲痕迹。聚散離合,終歸塵土,又為這世間留下些甚麼?
且說那刀雪客與楚輕安二人自下了客雪山莊,便要返回一葉劍門安頓好門中弟子,另選門主,以便讓二人能早日退隱江湖,完成心愿。可途徑遙葉府時,只見官員張貼榜文,百姓聚集於城門口,紛紛探頭張望。一時好奇,楚輕安難免也牽着刀雪客的手鑽入了人群之中。
踮起腳尖昂頭去看,可見那榜文上所寫之時,頓時笑容全無,面色慘白,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的掃了一眼身旁的刀雪客,不忍讓他再為此事費心,故而刻意隱瞞,就要拉着刀雪客離開這是非之地。可刀雪客卻問道:“輕安,那榜上所寫何事?”
楚輕安心中慌亂,聞言苦笑着胡亂答道:“啊,無事,只是一般的追緝江洋大盜的官府榜文,與我們無干。雪哥哥,我們還是快些回一葉劍門罷。”可正當此時,那些看榜的百姓們一鬨而散,無奈的搖頭說道:“哎,又要打仗了,真是世道不平啊。”
“是啊。這才消停多少年,又要和朝鷹族開戰。”“又要徵兵,只怕這個冬天是我等在家過的最後一個年咯。開春之後,各州府必強行徵兵,叫我等去與那朝鷹族廝殺,白白送了性命。”眾人議論紛紛,刀雪客是何等的聽力,聞聽此言便駐足不前。
楚輕安回首問道:“雪哥哥為何不走?”刀雪客卻冷冷的問道:“那榜文上究竟所寫何事?”楚輕安心有不安,乾笑兩聲:“確是追捕江洋大盜的尋常通緝榜文。”刀雪客鬆開她的手,輕笑一聲道:“輕安,我曾與你說過,我眼瞎心不瞎,你休要瞞我,如實說來。”
楚輕安只當是他誤會了自己,心中委屈,湊上前來哽咽道:“你且說說,我瞞你甚麼了,何時瞞你了?”“那榜文可是徵兵的榜文?朝廷是不是要與那朝鷹族開戰?”楚輕安聞言,臉頰泛紅,心虛理虧,便扭過頭去,賭氣的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自已知曉,何須問我?”
“既然是徵兵的榜文,你為何要騙我是通緝榜文?”刀雪客大為不解,楚輕安卻是兩眼盈淚,緊咬下唇:“不錯,我是騙了你。可那又如何?我們本就不是朝廷的將軍和郡主,且誅殺妖道,掃除奸佞,救萬民於水火,已是仁至義盡。如今他朝廷想徵兵便徵兵,自有安排,與你我兩人有何干係?”
刀雪客卻說:“怎能毫無干係?我們進宮殺賊,正是為了化解戰事,如今朝廷又要徵兵與朝鷹族開戰,那我們先前所做的一切不就功虧一簣了么,那師姐的死,豈不是毫無意義了么?”“那你又想如何?”楚輕安皺着眉頭紅着雙眼問道。
“我欲回承天府一趟,請那皇上收回成命,止戈罷兵,以免百姓萬民生靈塗炭。”刀雪客毅然決然的說道。可楚輕安卻冷笑一聲,兩滴晶瑩的眼淚滑落臉頰,轉過身去顫抖着說道:“好一個憂國憂民,心繫百姓的雪少俠。可你心中莫非只有萬民,就沒有我么?”
刀雪客驚呼道:“此言何意?”
楚輕安淚眼朦朧,卻還強提着笑容說道:“原本以為,等殺了那妖道剷除了細作,我二人便可隱遁於江湖,再不問這塵世中事,只做平常百姓,老死於夢瑤山上。好不容易逃離了那皇宮,不必再回去受職,若再回承天府,豈不是自投羅網么?”
轉過身來牽起刀雪客的手,緊緊攥住:“難道雪哥哥就要一生困在那皇宮之中,落得個投靠朝廷,甘做鷹犬的名聲么?難道雪哥哥忘了夢瑤山之誓了么?難道雪哥哥不願陪我長相廝守,白頭偕老了么?”
刀雪客聞言微微一愣,又輕笑兩聲,攬楚輕安入懷中,笑道:“我何曾忘記。只是若兩國開戰,你我身為大姜子民,又焉能自保於亂世,獨善其身?如今唯有進宮請那皇帝罷兵,才能讓我二人安心歸隱。”可楚輕安竟一把將他推開,癟着嘴說道:“既然如此,你便去你的承天府,我自回一葉劍門!”
說罷,便提着雪葉劍怒氣沖沖的轉身離去,丟下刀雪客一人呆立在風雪之中。可走了幾步,淚眼婆娑,晶瑩滾落,回首望去,那刀雪客還呆立在原地,極為無助,那飄落的飛雪已將白髮打濕,落在衣袍之上,似成了個雪人一般。楚輕安輕嘆一口氣,心裏想着:“若我離他而去,雪哥哥一人,眼睛又......如何是好......”
而刀雪客見楚輕安遲遲未回,只當她是鐵了心欲回一葉劍門,自知是自己對不起她,也不想再拖累楚輕安,嘴角抽搐,也嘆一口氣,徐徐轉身,循着人聲,用紅夜刀點地探路,摸索着向城外走去。
不知不覺身旁又多了一人,將他扶住,細聲說道:“你莫非就要如此一個人摸去承天府么......”刀雪客聞聽那熟悉而溫暖的聲音,也滾下兩行熱淚,搖頭嘆道:“你不該回來的......”“我不放心你......”兩人就依偎着往北而去,模糊的身影消失在了連夜的風雪之中。
半個月後,兩人輾轉又回到承天府,此時正值寒冬,飛雪連天,銀裝素裹,白峰巒簇,入眼皆是雪白。那馬蹄踏過厚厚的積雪,只留下一行清晰的馬蹄印,刺骨的寒風漫過,捲起一抔雪花復又掩藏了蹤跡。不知從何處飄來兩三瓣鮮紅的落梅,終為這單一的冬景,留下一抹嫣紅的色彩。
二人裹着厚重的寒衣,靠彼此的身子給予最後的溫暖。快馬趕至正陽門前,楚輕安與刀雪客翻身下馬,便對那門前御林軍說道:“我們有要事求見聖上。”“荒唐,聖上豈是平民百姓說見便能見的?速速離開!”那御林軍又將金戟交疊,擋住二人去路。
刀雪客便抱拳說道:“我們乃是陛下敕封的忠義靖節郎與南鄉郡主,可在禁宮之中隨意行走。如今欲見陛下一面,又有何不可?還望二位放我等進去,此行確有急事!”那御林軍聞言卻冷哼一聲,笑道:“擺甚麼架子,裝甚麼裝!甚麼忠義靖節郎和南鄉郡主,平民百姓竟敢口出狂言,再不滾開,就把你們通通押入大牢!”
楚輕安見交談無果,回頭望了一眼刀雪客,又捏了捏他的手心,刀雪客點了點頭,楚輕安便攥住劍鞘,反手向上一打,用雪葉劍撥開那交疊的金戟,牽着刀雪客便趁機機會向宮內衝去,而兩名御林軍向後仰去,險些栽倒。回過神來,速速追去,口中喊道:“捉刺客!有人硬闖皇宮,速速捉拿刺客!”
宮中侍衛聞聲趕來,領頭的正是那先前在落槐坡跟丟了刀雪客二人的大內巡檢校尉,領着一隊侍衛衝來,正欲合力捉拿刺客,不想卻和刀雪客二人打了個照面,那楚輕安認出此人,遂笑道:“校尉可還認得我二人么?”
那人微微一愣,定睛細看,終是展開笑顏,拱手拜道:“原來是蕩寇將軍與南鄉郡主,屬下失禮了。”又見那御林軍氣喘吁吁的趕來,還在斷續念道着:“抓刺客。”便吩咐道:“他二人並非此刻,乃是陛下敕封的將軍與郡主,特許在禁宮之內可以攜帶兵刃隨意走動,不必在意,各自回去罷。”御林軍只得作罷,回了正陽門前。
而那巡檢校尉又問道:“前日你二人在落槐坡千辛萬苦設計逃脫,如今為何又回來了?”楚輕安這才將他二人此行的目的告知那校尉,誰知他竟臉色巨變,徐徐搖頭道:“你們不該回來。”刀雪客卻說:“若我們不回來,聖上執意興兵南征,萬民將陷入水火,我們先前的付出也都毫無意義了。”
“可今時不同往日,若是先前,或許陛下還能聽得進諫言,可是如今......哎,一言難盡啊。自從那東陵王死後,陛下就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擱置朝政,每日沉溺於酒色。”那校尉面露難色,嘆息說道。楚輕安與刀雪客卻頗為驚訝:“應無疾死了?”那巡檢校尉又將那應無疾被聖上賜死一事告知二人,刀雪客雖將信將疑,覺得此事尚有蹊蹺之處,又不好明說。
楚輕安則是拍掌欣然道:“這便好了,應無疾一死,雪哥哥大仇得報,再說服陛下收回成命,雪哥哥便再無牽挂了。”兩人又央求了一番,那巡檢校尉才答應與他二人通報一聲,只是事成與否,皆有天命了。
皇帝寢宮之中,鐘鼓丁丁,日夜琴瑟,鶯歌燕舞,好不淫奢,裙裾飄動,玉腕輕轉,媚眼如絲,紗衣微透,笙歌醉人,推杯換盞,聲色犬馬,醉生夢死,奢靡荒唐,不堪入目。那正光帝享受陶醉於其中難以自拔。而那巡檢校尉不敢擅入,便對那守在寢宮門前的潘總管耳語一陣,那潘總管遂上前稟報道:“陛下,那刀雪客與楚輕安在宮外求見?”
“甚麼人......朕不見,一概不見......”正光帝懷中摟着兩名衣衫暴露的侍女,玉指捧來美酒,輕呷一口,又送了顆葡萄,正光帝歡喜的吃了,已然是飄飄欲仙,全然不知宮外之事,隨口答道。
那潘總管又說道:“陛下忘了,那刀雪客與楚輕安誅殺妖道清一,重傷應無疾,乃是護駕有功的功臣,又被陛下加封為忠義靖節郎並蕩寇將軍與南鄉郡主,先前送還師姐靈柩回鄉,今日方歸。”原來那楚輕安還特意交給那巡檢校尉一錠銀子,叫他打點打點,這精明的潘總管才替他二人說話。
“他們?他們不是離朕而去,一去不返了么?怎麼今日......今日又回來了!”正光帝搖搖晃晃
的站起身來,將宮女推開,迷糊的說道:“朕要治他二人之罪!你看如何......”說罷,那手中的酒杯也摔落在地,卻無半點怒色。
潘總管立即周旋道:“他二人並非一去不返,只是正值嚴冬,大雪阻隔,故而耽擱了回朝的時辰,陛下萬萬不可聽信讒言吶。他二人如今就在殿外,聽候宣旨,陛下可細細問來,若有不對之處,再處置不遲。”
正光帝打了個酒嗝,拍了拍胸口道:“既然如此,就宣百官入朝,上殿議事。潘總管。”潘總管躬身道:“老奴在。”“移駕天明殿!”當正光帝準備上朝之時,那苦等在天明殿外的文武百官卻是唉聲嘆氣,頂着風雪等待許久,已有怨言。
“今日陛下只怕是又不上朝,耽擱了十幾日了,這該如何是好?”“是啊,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那應無疾奪了皇位呢。”見潘總管走來,眾臣慌忙住了嘴,生怕落入他耳中轉告於聖上,則是必死無疑。而那潘公公則領着刀雪客與楚輕安二人,來到天明殿前,又對百官說道:“大人們,陛下今日就要臨朝,大人們實該早做準備。”
眾臣聞言皆大喜,急忙整理衣冠,排好隊列,恭恭敬敬的弓着身子等待正光帝駕臨。“宣百官上殿——”天明殿中傳出詔令,百官們卸兵解履,井然有序的邁步走上大殿。而那潘公公則是引着刀雪客二人道:“二位,請上殿罷。”走過潘總管身旁,楚輕安又塞了一錠銀子道:“多謝總管。”潘公公急忙將銀兩收了,裝作沒事人的模樣,回到了正光帝身旁。
朝拜完畢,眾臣皆起。而令人不解的是,那刀雪客與楚輕安竟然立於殿中,直身不拜。“你二人雖是江湖中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見朕為何不拜!”那正光帝雖有怒色,怎奈沉溺於聲色犬馬,早已氣血虧虛,臉色蠟黃,精神不振,語氣飄忽不定。
刀雪客二人這才一齊單膝跪下,齊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正光帝有意不讓他二人平身,接着問道:“朕體達人情,才准許你二人護送那誥命女俠的靈柩回鄉安葬,為何半路設計逃脫,莫非不願留在朝中為官么?還是嫌朕的封賞太少?”
楚輕安急忙說道:“回稟陛下,我倆實在是受風雪所阻,故而耽擱了時日,風雪一停便馬不停蹄,實在無有逃離之意。”正光帝又問道:“既然如此,你二人回朝便急於見朕,所為何事?”刀雪客與楚輕安的手自始至終未曾分開,楚輕安又捏了捏刀雪客的手掌,他便說道:
“臣此行前來,是特請陛下收回成命,罷兵止戈,若執意南征,戰端一啟,必將生靈塗炭,殃及百姓,徒增罪孽!還望陛下三思!”
誰知正光帝聞言竟猛然站起身來,指着刀雪客怒斥道:“汝可知上一個勸朕罷兵之人是何下場!已然人頭落地矣!”“即便陛下要殺臣,臣也要冒死進諫,請陛下收回成命!”刀雪客寸步不讓,言語之中已有衝撞聖上之意。而文武百官皆見過刀雪客的神通,不敢多言,只得默不作聲,站在隊列之中,以眼神交會。
“大膽!”正光帝自然聽出那語氣中的大不敬,“汝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可知無論你是朝臣還是江湖人,朕想殺你皆是易如反掌!我大軍整裝待發已然半月有餘,糧草軍械已準備齊全,只等來日春暖融雪之時便要大軍壓境,一舉蕩平南疆。你一草莽之徒,竟敢讓朕收回成命,叫這些時日的心血都付諸東流么!”
刀雪客並不直面那正光帝的言辭,而是仍堅持道:“請陛下收回成命,為萬民着想!一旦開戰,死傷無數,血流成河,死的只是征戰的將士和無辜的百姓,而深居廟堂之人,卻還是日夜笙歌,貪圖享樂。”此言如刀劍一般,直刺中正光帝,諷刺之深,令百官們大驚失色,汗如雨下,又不敢出面阻止。
“反啦,反啦!”正光帝氣的渾身發抖,臉頰漲紅,“難道朕一國之君,還不如你個江湖人?你憂國憂民,心繫百姓,難道朕就不是么?你竟然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大放厥詞,若不殺你,天理難容!”楚輕安聞聽刀雪客如此直率,頂撞皇帝,雖心中敬佩萬分,可卻也心急如焚,正欲解釋,不想那正光帝便吩咐道:“來人吶,將刀雪客與楚輕安推出殿外斬首!將首級懸於殿上,叫百官看看,這就是頂撞朕之下場!”
可正當百官嘆息,楚輕安着急之時,刀雪客卻起身抽出腰間的紅夜刀,百官俱驚,嚇得那正光帝跌坐在龍椅之上:“刀雪客,你竟敢在朝堂上舞刀弄槍,莫非是要弒君造反么!”楚輕安也急忙起身扯住刀雪客的衣衫慌忙說道:“雪哥哥,切莫做出傻事!”
百官們忌憚刀雪客之厲害,紛紛後退,那正光帝身後的宮女也早已逃竄躲在角落。而刀雪客卻徐徐轉過身來,面對那天明殿外的鵝毛大雪,輕聲說道:“他來了。”楚輕安不解,忙問道:“何人來了?”
眾人正疑惑間,只見那殿外飛雪呼嘯,風雲變幻,正值辰時卻如同午夜一般漆黑,潘總管急忙令宮女點起宮燈,這才稍有些光線。而那正光帝卻縮在龍椅上高喊道:“此為何故?此為何故?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忽聽聞幾聲凄厲的慘叫聲,天明殿前數十名御林軍竟一齊摔入殿中,氣絕身亡,只留下滿地鮮血,眾人上前看去,竟發現他們的胸口衣甲皆被穿透,只留下拳頭大小的血窟窿,心臟也被挖出。文官叫嚷,武官膽怯,紛紛私下逃竄,卻撞在一處,狼狽不堪,極為慌亂,不成體統。
殿中一時起伏着慘叫聲與鮮血濺出的悶響,只見一黑影從殿外竄入,閃爍幾番,便又倒下了幾名大臣,死狀極慘,與那御林軍無二。
冬日滾驚雷,雪天泣血雨,烏雲團集,天地失色,除了那刀雪客與楚輕安,其餘人等皆被嚇破了膽。那正光帝更是蹲在龍椅上抱着臂膀放聲哭嚎,全然沒有一國之君的尊嚴。狂風席捲天明殿,黑影閃爍,又是幾聲慘叫,只在脖頸處留下幾道血痕,便倒地身亡。
可尚有忠貞之臣雖心驚膽戰,卻還護住那正光帝,高聲喊道:“休要慌亂,保護陛下!護駕,護駕!”而那黑影循聲而去,一爪直取那老臣心窩,當著那正光帝的眼前將其心臟挖出,棄在一旁。胸口噴出鮮血,屍體向下栽去。還保持着那驚恐的模樣。
正光帝見此一幕更是尖聲驚叫,滿臉是血,長嘯一聲,昏死在龍椅之上。而那黑影就要取他性命,刀雪客卻提着紅夜刀極快的向那黑影竄去。楚輕安尚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刀雪客動身,生怕他有失,也急忙抽出雪葉劍,上前助陣。
紅光閃爍,刀氣縱橫,刀雪客雖雙眼已瞎,可卻能從那急促詭異的呼吸聲判斷那黑影所在。一刀劈出正砍中黑影后脊,那人慘叫一聲又向後翻了個筋斗,懸在半空,楚輕安一劍刺去,卻被他閃開。
刀雪客回身與楚輕安並立一處,擋在正光帝身前。而那黑影又連翻數個筋斗,落在三丈之外,白髮狂舞,雙目赤紅,青面獠牙,十指若猩紅的刀刃,戾氣叢生,殺氣騰騰,哪裏似人間之物,分明是地府殺神。可即便如此,楚輕安還是能分辨出他的模樣,驚呼一聲道:“應無疾!”
百官們聞聽此言,指着那一團黑霧驚叫道:“應無疾?他......他不是死了么?”眾人只當是應無疾詐屍還魂,前來索命報復,氣血上涌,嚇得肝膽俱裂,具都昏死過去。而那黑霧中的青面獠牙鬼竟仰天大笑起來,沙啞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刀雪客,好久不見!”
“應無疾,你賊心不死,又修鍊《無上大玄神冥卷》,你可知那游晉文的下場?”刀雪客微微皺眉,感知着那應無疾散發出的殺氣,手中紅夜刀略微轉動,紅光大作。而楚輕安也附和道:“應無疾,邪不勝正。游晉文正是因那邪功而死,奉勸你放下屠刀,回頭是岸,或許,還能留下一條生路!”
“生路?已入死門,何來生路?”應無疾又奸笑兩聲,手腕轉動,十指若爪,殺意翻湧,“刀雪客!你不是想找我報仇么么!今日我便給你這個機會,本王如今就要送你去見你的爹娘,再殺了那小皇帝,天下終究還是我的!”“痴心妄想!”楚輕安咒罵一聲,就要挺劍去刺,不想被刀雪客一把攔住。
再看時刀雪客已然騰空而起,雙手舉刀,嚮應無疾劈去。應無疾卻不慌不忙抬起兩掌,冷笑一聲,正與那刀刃相撞。紅光閃爍,黑雲翻騰,交會之時若流星墜隕,楚輕安也看不真切,眯起雙眼。再看之時,兩人各退三步,旗鼓相當。
應無疾似乎對此大不滿意,可仍說道:“刀雪客!如今本王血羅剎心經大成,輪轉無極功也即將大成,你絕非我之對手!”“我能斬殺游晉文,也能斬殺你,奉勸你速速回頭,否則,刀劍無眼!”刀雪客尚留有一絲情面,方才一擊,虎口震麻,雙手持刀,手中紅夜刀橫在身前,已然默默調動那玉佛之力。
那力量他雖溶於體內,卻從未用過。應無疾長嘯一聲,一爪劈來,刀雪客騰空而起,收起雙腿,躲過此招,又轉身劈出一刀,碧雲重疊,風生水起,楚輕安見了,大喜道:“使出了這玉佛之力,雪哥哥必能勝他!”
刀氣飄散,爪印連翻,一刀斜劈之下,應無疾向後翻騰,又掃來一腿,刀雪客縱身閃過,身子貼着應無疾的左肩翻身飛過,手中刀刃在那脖頸上一抹,不想卻如劈中銅鐵一般,刀刃被震退數尺。刀雪客大驚失色,應無疾暗笑連連,
反手扯住那刀刃,兩人飛身而起,皆旋轉數周。
墜下身軀,應無疾將那紅夜刀一扯,又抓住佈滿刀氣的刀身,右手握拳,黑雲翻騰,長嘯一聲向刀雪客胸口打去。連挨了數拳,胸口已然血肉模糊,刀雪客臉色煞白,口吐鮮血,就要奮力抽出紅夜刀,可不想那應無疾又一爪劈來,欲將他心臟挖出。
楚輕安暗道不好:“雪哥哥雙目失明,若是有失,如之奈何。”見刀雪客雖躲過那一爪,可上身衣衫殘破不堪,胸前一片血紅,左臂之上也多了幾道爪痕。好在紅夜刀也傷了那應無疾,兩人各退數步,僵持起來。
“雪哥哥雖雙目失明,可刀法靈敏迅捷,殺氣不減,招招致命,一如往常。看來黑暗並不會對刀雪客造成甚麼影響,反而有些習慣了。可那應無疾未必。”想到此處,楚輕安便極快的閃身,將那宮燈吹熄。一時間整座天明殿便如殿外一般,漆黑如夜,不見五指。
而應無疾只在棺槨之中練功,可從未在黑暗之中與人交手。看不見刀雪客所在,便慌了手腳。急忙喊道:“刀雪客!你在哪!快快與我大戰一場,休要躲藏!刀雪客,快給我滾出來!”刀雪客聞言雖大為不解,忽聞楚輕安喊道:“雪哥哥,我已吹熄宮燈,應無疾看不見你,你快些將他斬殺!”
刀雪客心中大喜,又循着那殺氣,提刀奔去,紅光乍現,應無疾慌忙轉身,不想胸口中刀,血肉翻出,噴出血來,跪倒在地。若非練了這輪轉無極功,只怕這一刀便要了他的性命。
楚輕安在一旁只見刀光閃爍,爪影重疊,又聞聽那拳掌相錯之聲,卻無法分辨他二人位置,生怕誤傷了刀雪客,雖心急如焚,也不好上前幫忙。
黑暗之中,猩紅的刀氣若狂風席捲,在應無疾身上留下數道傷痕,又藉由深厚的內力在刀刃與應無疾接觸之時迸出,將其經脈震斷,應無疾年事已高,又是在被刀雪客所傷的情況下無奈修鍊的血羅剎心經,故而其威力大不如游晉文全盛狀態下修鍊邪功。
如今刀雪客又身具深厚的內力與玉佛之力,應無疾自然不是對手。眨眼之間便以傷痕纍纍。刀雪客一聲暴喝,轉身又斬下一刀,應無疾躲閃不及,竟被那紅夜刀斬斷左臂。凄厲的慘叫聲回蕩於殿中,應無疾長嘯一聲,血淚湧出,暴喝一聲,將衣衫震碎,雙眼突出,經脈逆行,竟走火入魔,徹底落入邪道。
一爪拍下,山河破碎,復踢一腳,天地崩壞,刀雪客橫過刀身倉皇抵擋,步步後退,應無疾卻窮追不捨,連連出招。二人每過一招,殿外便滾落驚雷,黑雲翻騰,電閃雷鳴,血雨混着飛雪,紛紛吹入殿中,四周儘是血腥氣味,殺意濃重。
又過數合,刀雪客逐漸招架不住,先前釋放那玉佛之力,強行將應無疾震退,竟讓他自己的心脈受損。未及用十方歸心功與初塵經治癒,那惡鬼一般的應無疾復又撲了上來,絲毫不給他喘息之機。分神之時,那應無疾已到身前,濃重的殺氣襲來,刀雪客慌忙出刀。
應無疾急忙閃身翻滾躲過那刀氣,又飛起一腳,誤打誤撞,竟將紅夜刀踢飛,斜插入地,光芒亦黯淡下去。刀雪客失了兵器,無力招架,應無疾一掌拍來,慌忙打出右掌去迎。兩張相接,一聲轟響,青紅兩光炸開,天明殿已是搖搖欲墜,崩塌在即,似乎要重蹈一葉劍門的覆轍。
樑柱崩斷,金龍瓦解。應無疾復又打出一掌,正拍中刀雪客胸口。遭遇重創,仰天噴出一口鮮血,刀雪客被打飛數丈之遠,墜落在地,連連咳嗽。而楚輕安見刀氣已無,便猜中定是雪哥哥失了兵器,急忙抽出雪葉劍向空中拋去:“雪哥哥,接劍!”
一道白光衝天而起,又如梨花般落下。刀雪客捂住胸口,靜心聆聽那寶劍出鞘之聲,點住穴道,壓制內傷,又縱身躍起,接住那銀白的雪葉劍,白光閃過,若飛虹萬里,一劍嚮應無疾刺去。應無疾抬掌去擋,不想竟被那雪葉劍刺穿手掌,轉動劍身,割斷經脈,應無疾連聲慘叫,口吐鮮血。
刀雪客趁機又使出那寒冰真氣,將其血脈凍結,伏在應無疾耳畔說道:“當年你滅我客雪山莊,今日我便讓你死在風雪十三刀下!”說罷,又扯出雪葉劍,繞至其身後,連揮兩劍,又飛身而起,於頭頂刺出兩劍,刺,劈,砍,揮,撞,十三道幽寒的劍氣掃出,又雜以玉佛那碧綠的內力,纏繞劍身。
青白藍三色交融,將應無疾周身經脈打斷,一身武功被廢,只留下那響徹宮殿的凄厲之聲,應無疾跪坐在地,抖似篩糠:“刀雪客——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可惜,你沒那個機會了!”刀雪客殺心已起,心中所系,已然不只是客雪山莊與十鬼堂,此時的他,胸懷天下黎民,就要為國除害。
劍光漫天,若飛雪飄零,梨花離落,那雪葉劍在刀雪客手中有如銀蛇奔走,又不失其刀法之精妙,刀劍相融,繫於一身,白光湧現,照亮了那應無疾狼狽且猙獰的臉。“我還沒輸,我還沒輸!”應無疾竟起身狂奔,刀雪客挺劍追循那氣息而去。
誰知那應無疾心狠手辣,竟藉著那劍光,一眼看中了那面露驚慌的楚輕安,拼盡最後一絲氣力點住其穴道,又大笑道:“刀雪客,我要你為你的所作所為,愧疚一生!”刀雪客冷笑一聲,一劍刺去:“殺你,有何後悔!?”可應無疾正落在那楚輕安身前,刀雪客一劍刺去,雪白的劍身被鮮血染紅,殷紅的鮮血順着劍尖滴落在地,綻放成花。
刀雪客只覺有些蹊蹺,心中極為不安,慌忙問道:“輕安,你在哪?輕安,你在何處?”應無疾大笑兩聲便氣絕而死,兩臂無力的垂下,那一顆白頭也終於耷拉下來。腹中插着那雪葉劍,悄然跪下。露出那身後的楚輕安,腹部已被鮮血染紅一片,目光獃滯,滿臉錯愕。
“雪哥哥......”楚輕安輕喚一聲刀雪客,也向前栽去,刀雪客聞聲慌忙將她接住,抱在懷中。兩人緊緊相擁,依偎在一起。刀雪客撫摸着那滑膩且冰涼的臉頰,吻上了楚輕安鮮紅如血的紅唇。楚輕安的手終於無力的落下,身下的鮮血將青衫浸透,刀雪客的臉頰之上,從那被黑布遮住的雙目之中,留下兩行血淚,滴落在彷彿是睡著了的楚輕安的臉上。
死一般的沉寂籠罩着禁宮內外,烏雲退散,風雪不見。
遙葉府外,百里瓊雲山前,仍是一片荒寒,無垠的雪原嘲笑着一切生靈的渺小。無孔不入的寒風叫那嶙峋的怪石俯首,叫那挺立的枯枝折腰,叫那天地皆為一色,叫那乾坤日夜顛倒。茫茫雪原,真是當世奇景,只可惜這美麗的雪景,卻是要人性命的羅剎惡鬼。
遠處連綿百里的瓊雲山峰巒疊嶂,雪頂如簇,若銀蛇潛伏,也如卧龍盤虯。撐起那渾然一色的天地清濁,回蕩着冷寂的純白,和着那飄落的飛雪,模糊了視線,望不見前路,分不清方向。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紅葉,是這滿眼雪白中唯一的一點顏色,有如血滴一般,隨風飄落。不遠處走來一渺小的身影,在那昏暗的蒼穹之下顯得尤為落寞。單薄的衣衫被雪水一點點浸濕,又被那刺骨的寒風風乾,周而復始,可那人卻毫不在意,一深一淺的腳步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痕迹,若木偶一般,不知往何處走去。
手裏那雪白的長劍如今卻是血跡斑斑,未曾擦拭。刀雪客佝僂着身子,懷中揣着六本書,皆是他在這世間最後的依靠與牽挂。將畢生所學,風雪十三刀,血意失心刀,初塵經,十方歸心功等武功彙編成冊,記錄於紙筆,也好流傳後世,不至於斷送在他的手上,又自創玉佛心經與那霜雪飛劍共五冊,皆是當世罕有的武功絕學。
刀雪客行至雪原深處,只在一棵被寒風折斷的老枯樹下,將那雪葉劍斜插在雪地之中,此處早已準備好一副棺材,將那六本書埋於其中,又用厚雪覆蓋,刻木成碑,只寫:“風雪無安”四字,權當自己的墳墓。
而刀雪客則是孤身往雪原深處走去,單薄的身影被風雪遮蓋。江湖上再無人見過他,也無人知其下落。若干年後,江湖上仍流傳着那刀雪客與楚輕安等人的傳說,可世人只當他們是投靠朝廷,做了鷹犬爪牙,卻不知刀雪客等人誅殺妖道,除盡奸賊,救萬民於水火的壯舉。
之後的江湖又平靜了幾十年,總有人愛把刀雪客的故事當做飯後的談資笑話,嘲笑其甘做朝廷鷹犬,背棄江湖道義,枉稱大俠二字。可即便背負了罵名,他仍不得安歇。世人皆以為刀雪客已死,可也曾聽說他將畢生所學彙編成書流傳後世的傳聞。
雖不知其真假,也從未有人找到過,可這荒唐的傳言竟流傳了幾十年。不少江湖人都覬覦得到那絕世武學,欲一統江湖,或許,正是因此,那刀雪客留下的武功,真的會再度引起一場腥風血雨。世人再未談及玉佛,只一心尋找秘笈。不少人也因此喪命。
飄零一生有如飛雪,自天上來,卻融化於世間。可分明這人間要比那九霄的瓊殿還要凄冷三分,為何那雪花卻執意墜落凡間?
或也曾鮮衣怒馬,將一世浮華,化作那漫天風雪中的一片紅葉,隨孤月而去,尋不見蹤跡,卻也不得安歇。將血肉白骨盡皆付與天下,最後也不過落得一副棺材,半塊墓碑。
刀劍江湖,何日能止?
正所謂,飛雪葬紅葉,秋風換人間,江湖多少事,轉眼已百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