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喬瀾說:“我最後一次見到夏雲長,是在那一年的十月份。www.niubb.NET牛bb小說網我和他代表縣裏的知青,去地區參加了知青文藝匯演。我們在縣文化館集中排練了一個月。他那時剛當上了父親,非常興奮。他手裏有一張女兒的照片,那是他的女兒滿月的時候,他帶着女兒到縣照相館照的。他逢人就拿出女兒的滿月照來炫耀,到處誇獎女兒漂亮,乖巧。那個時候物資很緊張,很多物資都計劃供應,需要憑票購買。我們在排練的時候,也會得到一點點補貼。夏雲長的人緣很好,我們所有參加排練的知青都把補貼的糖票送給了他,讓他給他的女兒買些糖回去。夏雲長在參加排練之餘,也會在文化館幫着畫宣傳畫,寫大字標語,掙一些錢來,給孩子買奶粉。可以看得出來,他對她女兒的是愛到骨子裏去了。
……
“夏雲長和韓秋意出事的時候,我沒有在望城縣。那個時候,我家裏出了一件大事,我回C市了。”
喬瀾曾經有一個和睦溫馨的家庭。她父親曾是省歌舞團的樂隊指揮,母親在省歌舞團做服裝設計,家裏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小她五歲的弟弟。然而,這個幸福的四口之家,在當年那殘酷無情的政治環境中,也受到了衝擊,最後支離破碎。喬瀾的父親,是一個正直的藝術家,他剛正不阿,敢於直言不諱的個性,讓他在政治運動種備受排擠和打擊。父親因不堪屈辱,鬱悶成疾。在喬瀾高中畢業那年的春天,英年早逝。在那一年的夏天,喬瀾離開了母親和弟弟,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家裏只留下了母親和弟弟。
1974年的夏天,喬瀾的弟弟高中畢業,按照當時的政策留在C市,被分配在市第三紡織廠當倉庫管理員。那年冬天,倉庫失火,喬瀾的弟弟,一個年僅十八歲,剛剛參加工作的熱血青年,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而殉職。喬瀾得到這一噩耗之後,立即回到C市。
當喬瀾幫助母親處理完弟弟的後事之後,再返回望城縣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在C市,她隱隱聽說過“知青暴動”這件事情。因為是小道消息,傳得比較誇張,反而有些不真實。但是,當她所坐的長途汽車駛進望城縣縣城的時候。她看見縣城的街道上還殘留着許多大字報、橫幅標語的殘跡。在那些破碎,零亂的巨幅標語和大字報上,夏雲長的名字被打上了紅叉,看上去,十分觸目驚心。
下車之後,喬瀾急忙向周圍的人打聽消息,這才得知:在她離開望城縣后的一個星期,韓秋意被逼自殺。之後,知青請願,夏雲長被判刑,並隨即遣送到外地。北京知青和其他鬧事者全部被拘留。震驚之餘,喬瀾首先想到了夏雲長和韓秋意的女兒,那孩子才四個月大,不知現在身在何處。喬瀾向四周的人再打聽,卻沒有人知道。
喬瀾轉乘了去公社所在鄉鎮的班車。下車之後,她沒有回自己的知青點。而是直接去了北京知青點所在的村莊。北京知青住的房子裏空無一人。夏雲長和韓秋意住的那個土坯房的木門上被貼了封條。喬瀾向在周圍玩耍的一個小孩打聽,才知道“知青的丫頭”現在在一個當地老鄉的家裏。
小孩把喬瀾帶到了那個老鄉家裏。那家的女主人一聽說喬瀾在打聽“知青的丫頭”,就開始發起牢騷來了,她說:“剛開始只讓我們看這孩子看幾天,這都快一個月了,也沒人管。這丫頭到底還有沒有人管啊?別就丟給我們家了。這年頭,誰家有餘糧多喂一張嘴啊?”
夏雲長和韓秋意出事之後,北京的知青也都給抓了起來。“知青的丫頭”就成了無人照料的孤兒。正好這戶人家也剛添了一個兒子。這個男孩比“知青的丫頭”小一個月。大隊幹部認為,這家人在餵養他們自己的孩子的同時,順帶着就可以給“知青的丫頭”喂一口。於是就把這“知青的丫頭”,以及她的奶粉,白糖和衣物,一起送到了這家人家來了。
喬瀾看見“知青的丫頭”時,那女孩包在一個又臟又破的小薄被裏,被放在堂屋的角落裏的一堆稻草上。喬瀾走過去把她抱了起來,發現這孩子全身燙得厲害,小嘴微微張着,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喬瀾一驚,便問:“這孩子在發燒,她燒幾天了。”
女老鄉訕訕地說:“我喊郎中來看過,說是有點着涼,沒大事。鄉下的娃兒都皮實,有點病等等就過去了。哪裏有錢給她打針吃藥啊。”
喬瀾吩咐女老鄉,拿一個濕毛巾來,放在女孩的額頭上,然後又要女老鄉端一碗溫開水來。喬瀾用小勺細心地喂女孩喝下。女孩顯然是餓極了,小勺剛一碰到她的小嘴,她就張着嘴迎了過來。
那女老鄉有些尷尬,說:“剛剛給她餵了米湯,她不喝。”
喬瀾看見堂屋的桌上有一袋奶粉,就問:“還有奶粉嗎?你去給孩子沖點。”
女老鄉掩飾道:“奶粉?早沒了,一共也沒幾袋,小孩子能吃,都吃完了。”
喬瀾只好說:“那你給她弄些米湯來。”
從進門到現在,喬瀾已經把這個家庭大致打輛了一下。像絕大多數當地農民一樣,這家住的仍舊是土坯房。房間裏昏暗、寒冷,沒有取暖設備,只有在堂屋的一角用干樹根燒了一堆火取暖,屋子裏瀰漫著煙霧,味道濃烈。喬瀾剛呆幾分鐘,就被嗆得咳嗽起來。這家裏除了那個新生的兒子之外,還有四個年齡不等的女孩。最大的女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最小的還在姍姍學步。那個最大的女孩抱着新生兒。新生兒的頭上戴着一頂粉紅色的毛線帽,身上包的是一個粉紅花色的小毛毯。這頂毛線帽和小毛毯,喬瀾看着很眼熟。因為那是她買給夏雲長女兒的禮物。這家的男主人,從喬瀾一進門開始,就一隻蹲在火堆邊抽煙,一句話都沒有說。
喬瀾給女嬰餵了幾口米湯,然後對女老鄉說:“我是這孩子爸爸的朋友。這孩子病得很厲害。我要把她帶到縣城去看病。”
老鄉沒有阻攔。喬瀾帶着女嬰連夜趕回縣城。在縣城醫院的急診室,醫生診斷嬰兒得的是急性肺炎。喬瀾陪着嬰兒在急診室打了一夜的點滴。第二天早晨,嬰兒退燒了。喬瀾便帶着孩子返回了C市。
因為弟弟是因公去世,被追認為“烈士”。喬瀾作為“烈士”家屬,被破格照顧了一個回城的名額。這樣喬瀾很快就離開瞭望城縣。關於那個“知青的丫頭”,喬瀾跟誰都沒有提起過。
艷陽沉浸在這個悲慘而壯烈的故事裏,不能自拔。她為那個在四個月大就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而痛心;為那個被遺忘在土坯房屋一角的稻草堆上的那個女嬰而哭泣。她在心裏嘆息:如果不是喬瀾的即時趕到,等待那個女嬰的命運將會是什麼?
二十九年之後,當喬瀾提起這段往事的時候,那個躺在土坯房的角落裏,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仍然在眼前晃動。喬瀾告訴艷陽:“那個時候,我和你外婆因為失去了我們的親人悲痛欲絕,幾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氣,這個女嬰的到來,給我們的增添了一份新的希望,也給了我們新的責任。我決定收養這個女孩。為了紀念夏雲長和他的妻子,我和你外婆就決定,給這個女孩取名,艷陽。”
“媽媽。”艷陽輕輕地叫了一聲。雖然,她知道媽媽是在講述她的身世。但是,她還是不敢相信,那個被拋棄在稻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女嬰,正是四個月大的她。她是有母親的,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的母親。
喬瀾看懂了艷陽的心思,她說:“從一開始我就決定把你當作我自己的女兒養大。所以我告訴別人,你是我在當知青的時候生下的孩子。除了你外婆和我,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世。我原來並沒有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你。連我自己都不再去想這件事了。從內心裏,我早就認為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了。
“但是,隨着你漸漸地長大,我又想: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自己的來歷,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你也不例外。不能因為我養大了你,就有權利掩蓋你的身世。你應該知道你的血管里流的誰的血。我原來打算,在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告訴你這件事。但是,沒等你大學畢業,你的生活就出現了變故。所以,我只好拖到現在。我還想告訴你的是:你的父母他們都是特別特別特別好的人。雖然他們只有幸當了你四個月的父母,但是他們和這個世界上所有愛他們孩子的父母一樣,深深地愛着你。我對你父親了解更多一點,他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又非常熱心,善良。每一個和他接觸過的人都會被他的人格的魅力所打動。只可惜的是,我沒能給你留下更多你父母的東西。我後來又去了一趟你父母住過的那間房子。我去的時候,裏面的東西全部被清空了。我手裏留下的,只有夏雲長給我的這套書,這張照片,還有……”
喬瀾說著,從那本紅色日記本里拿出一張紙條,就是那張寫着“北京市西城區能仁衚衕58號”紙條。喬瀾說:“這張紙條,是你父親寫的。有一年春節前夕,你母親回北京去探親了。你父親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些很珍貴的紅糯米,想寄給你母親。因為你母親得過一種病,也就是你曾經得過的‘紫癜症’。這種紅糯米對你母親的病很有好處。正好那時我也準備回C市過年,你父親就委託我路過縣城的時候,把紅糯米寄給你母親。他寫下的這張紙條,就是你母親家裏的地址。很久以後,我去北京開會,曾經想去造訪這個地址,但是,很可惜,那個地方拆遷了,這個地址已經不存在了……”
“你父親是個孤兒,家裏沒有別的人了。但你母親家裏還有些人,據說,你母親的爸爸還是一個高官。很可惜的是,我那時和你母親不熟,對她的家人更不了解。我只知道你母親的名字叫韓秋意。
“曾經,我有一個機會可以把你交還給你母親的家人的。文革結束后不久,望城縣政府給你父母親平反,聽說你母親家裏也來人了。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去找你母親的家人。我得承認,我那個時候自私了。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我根本想都沒有想過把你還給你母親的家人。現在,你如果想打聽你母親的家人的話,我想了想,我可以陪你去望城縣一趟,也許當年接待過你母親家人的人還在,我們可以去訪問一下他們。你覺得呢?”
艷陽這時仍然沒有平復內心的震撼,聽到母親的問話,她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說:“我不去。我不想去找他們,對我來說,我有您和外婆就足夠了。”
喬瀾還在勸她:“你不要以為你去找你母親的家人,就是傷害了我和你外婆。其實,你外婆和我一樣,都是希望你能找到你的親人的。我相信,如果你母親的家人知道你的存在的話,他們也會找你的。”
艷陽還是搖頭:“找到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他們和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既然這麼多年,我們不在彼此的生活中存在,那又何必改變現狀。您剛剛講的那個故事,只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小女孩的故事,那個小女孩與我無關。在我心裏一切都沒有變。您還是您,我還是我,外婆還是外婆。這個家依然只有我們三個人。”
艷陽此刻心情很複雜。媽媽的故事遠遠超出了她的預計。她原來以為,她會聽到一個動人而悲壯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的主角應該是媽媽和她深愛的那個人。而現在,這個故事居然將她變成了“孤兒”,而與她母女情深二十多年的媽媽,忽然成了一個和她沒有任何血緣的“外人”。這是她不能接受的。如果她一開始知道是這樣一個故事,她寧願什麼都不聽。
那一晚,艷陽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的思緒很亂,心裏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惶恐。
她拿出手機,這手機是她回國之後添力給她的,找出添力的手機號碼,發了一個短訊給他:睡了嗎?
還沒等添力回應,她接着又發了一個短訊:今天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心裏很亂。
很快,艷陽就得到了添力的回復:你等着,我馬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