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來抓貓
“莫老闆,真不好意思,我們老爺吩咐了,今天不見客。”
莫小笙站在穆宅門前的台階上,一身橙紅色的衣袍,裙擺上用金線明晃晃地綉了一片孔雀翎毛,卻絲毫不見俗氣。她長發束在腦後,兩隻杏眼半攢着笑意,微微拱一拱手,朗聲道。
“小人前些日子不長眼,傷了穆公子,今日來登門賠罪,還望穆大人給我這個面子。”
被莫小笙這一咋呼,穆府門前的過路人都忍不住站住腳,好奇地瞥看幾眼。
“嗨喲,莫老闆您太客氣了。”
穆府的管家徐風忙不迭地回著禮,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哪裏能勞駕您親自來。”
“傷到大公子哪能算小事呀?”
莫小笙送了送手裏的紙包,道:“我帶了最好的跌打腫痛傷葯,保證穆公子抹了之後,要不了兩天,就生龍活虎能跑能跳。用過三天,就能強身健體,出去打群架一個頂五個……”
“莫老闆,真的不用了!”
見莫小笙越說越離譜,徐風忙攔道:“這件事我們也有不對,您這次來府里,我回頭一定轉達給我們老爺,這日頭兒這麼大,您快回去吧。”
莫小笙見徐風聲音里已經帶了乞求的語氣,滿臉的褶子上也開始慢慢冒出汗來,便見好就收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改天再來看穆公子。”
她作了個揖,轉過身對一直等在那裏的羅子道:“羅子,咱們先回去吧。”
“莫老闆,您慢走——”
見莫小笙終於走了,徐風擦了擦額上的汗,終於鬆了口氣。
天知道,怎麼凈讓他碰上這麼些難伺候的主。
他回到府內,把大門關上。穆從仁正站在門廊一邊,臉上的淤青還沒消去,見他回來,忙問道:“怎麼樣?打發走了嗎?”
“公子,莫老闆剛走了。”
徐風給穆從仁行了個禮,還是忍不住道:“這些日子公子還是不要出府走動了。今天是老爺忙着接客,才沒時間去接待這位莫老闆,若擱在平日,老爺怕是早就知道這事,免不得又要生氣了。”
見徐風又開始啰嗦,穆從仁有些不耐煩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別多嘴就行。對了,這次來府里的是誰呀,為何如此興師動眾,還要把府門封了?”
“小人也不知道。”
“罷了,就知道問你也問不出什麼來。”穆從仁掃興地看了正廳一眼,心裏還是納悶,穆海從一清早就大門緊閉在屋內會客,現下晌午都過了,竟然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莫非是又遇到什麼詩酒知己,喝醉了不成?
而此刻,在穆從仁心中“喝醉”了的穆海,正滿面汗水,埋着頭跪倒在自己的正廳之上。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穆海年過半百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諾大的廳室一片死寂。在他面前,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年正坐在椅上。少年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面色卻異常清冷陰鬱。他眸色深深,沉默不言時讓人忍不住心中發怵。
在他身後,站着的一個護衛裝扮的男子,儼然正是前些時日莫小笙在街上所攔馬車的車夫。
“穆大人此番歸鄉,可是忘了些什麼?”
一個清朗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穆海聽罷,忙向前又磕了個頭,卻因為跪的太久,身子一歪,幾乎趴在了地上。他擺正身子,回話的聲音仍帶着恐懼的顫抖,緩緩道:“下官不知。”
“想清楚再說。”
話音落下,穆海只覺得眼前一道銀光閃過,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閃亮的刀劍已經抵在了他的額頭上。
“公子饒命,我說……我說……”
穆海面頰汗水不止,他一面擦着汗一面道:“下官本是打算按照吩咐,將原本在京城的產業都一併銷毀賣出,但是東陽的盤子太大了,當時朝中動蕩,匪患未平,下官擔心……”
“擔心你兩頭都沒有油水,坐吃山空?”
穆海不敢回話,只聽一陣輕笑聲緩緩響起:“穆海啊穆海,我是當真不知道該誇你聰明好呢,還是愚笨好呢?”
“是下官愚笨,都怪下官見識短淺,這才壞了公子的大事。”
少年緩緩站起來,輕蔑道:“倒也不必太瞧得起你自己。當初給你機會你不抓住,事到如今,也沒有誰能幫的了你了。”
“公子,公子!”穆海大驚,又是向前一跪:“都是下官的錯,下官不識抬舉,但我家的小妹還在宮中生死不明,小兒也年幼尚未科舉,接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望公子再給下官些機會,下官絕對不會再讓公子失望了。”
少年卻並未理會穆海無比悲慟的懺悔,只是丟下一句話,緩步走出了廳門。
“此次年關,江陵會有一大批蠶紗運至東陽,既然你沒有能力吃下這個盤子,總該有人頂替你接手這批貨吧。”
“下官知道了,下官知道了,多謝公子!”
聽完這句話,穆海如釋重負,又是幾個響頭磕完,一抬眼,才發現面前的兩人已經不見了。
穆海滿身都是汗水,一下子癱軟在地上,突然一掌揚起,狠狠抽在自己的嘴巴上。
“冤孽!”
***************************
“公子,該喝葯了。”
這裏是穆府內的一間別院,院子不大,但好在綠樹環合,風景不錯,即使是冬天,仍有幾棵粗壯的松樹綠意盈盈。
馮九推門進來,將葯碗放在案上,見那個一身白衣的人正在快速地寫些什麼,便隨口道:“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個人查到了。此人名叫莫小笙,今年十六歲,是東陽新晉的富商。”
“哦?”那人的筆停了停,漫不經心問道:“家中有什麼親眷嗎?”
“沒有,屬下打聽到,這位莫老闆家中已無雙親。而且據說此人,還與兩年前清剿黑風寨之事有關。”
“黑風寨?”那人的話頭間透露出一絲興味:“倒是有趣。”
“此人早些年間被俘上山,在黑風寨生活了足足七年,兩年前清剿之後,便在東陽落戶營商。”
“嗯,我知道了。”
那人微微點頭,道:“盯緊穆海,跟單潛他們說,暫時不着急派遣人手到東陽來。”說罷又一揚手,將手中已經封好的信件遞給他:“把這封信寄回京都。”
馮九順從的接過,往桌子上瞥了一眼,欲言又止了良久,才終於忍不住道:“公子,那兩枝臘梅,要扔掉嗎?”
那人好像絲毫沒有留意到馮九的糾結,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說道:“先不用管。”
“是。”
答應完,見晏銘沒有什麼別的吩咐,馮九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月色深深,儼然已經到了深夜。燭火之下,晏銘停住筆,不經意間抬頭,這才看到了剛剛馮九口中的臘梅。
這兩枝臘梅在桌案上放了一天,已經有些打蔫了,倒是依舊紅艷艷得亮眼。晏銘站起身來,拿起一支臘梅,只覺得幽香陣陣,沁人心腑。
……
“遇到便是緣分,這兩枝梅花送給大人,我們交個朋友吧!”
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昨日那個攔在馬車前的少女來。那幾聲清清脆脆的套近乎,以及車簾掀起的一剎那,那個帶着笑意與訝然的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他竟從那雙眼睛裏,看出幾分狡猾來。
就像,一隻貓一樣。
“莫小笙。”他緩緩念叨着這個名字,努力把剛剛馮九口中的那段經歷和那個少女融合。突然覺得,她和自己很久之前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莫非,真的是故人?
營商政策從京都一直推行下來,終於一路席捲,蔓延至東陽這個小城。這一路下來,網羅商戶從來都是雷厲風行。但是這一次,在這個西北三省通衢的東陽城,好像並沒有那麼順利。
穆海如此畏首畏尾,甚至不惜犧牲在宮內的勢力,究竟是在怕些什麼?
想到這裏,晏銘突然感覺有些氣悶,他幾步走至窗前,將窗扇輕輕打開。
夜間窗外的空氣不算暖和,好在晴朗無風,晏銘微閉雙眼,面對着窗外環抱而來的碧松,難得輕鬆地沉默了幾秒。
但是幾秒過後,他的眉頭,漸漸緊緊地鎖了起來。
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在他頭上的瓦片之上。
晏銘猛然睜開眼睛,下一刻,一個黑漆漆的影子從身後的屋頂一下子躍到了面前的松樹之上,他還沒來得及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第二個更大的黑影也順着同樣的路線躍上了面前那棵松樹。
緊張之感迅速綳起。晏銘經歷過無數次的刺殺,就算在此刻,他也努力保持着冷靜,面色不變,雙手緊緊扣着窗沿。
倘若真的要從樹上進入房內行刺,刺客若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暗器便是最為合適的武器。
還好。晏銘手中緩緩握住袖中的一柄短刃,他現在的武藝,不至於應付不了這些。
想通這一切后,這位晏大公子,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地繼續看起窗外的風景來。
嗦沙沙——
一陣更加明顯的枝葉擺動之聲再次響起,晏銘皺着眉頭向上望去,而早已守在外面的馮九已經持刀沖了上去。
然而,想像中刀劍碰撞擊打的聲音並沒有傳過來。只見樹葉劇烈地簌簌抖動一陣,而後一個黑影從松樹上飛躍而下,朝着窗戶衝來。馮九從樹上大喝一聲:“公子小心!”
千鈞一髮之際,那個巨大的黑影落在了窗前。晏銘向後躲避兩步,手中的短刃頃刻出鞘。
但是,跳下來的“刺客”好像並沒有想像中的龐大。
晏銘定睛,只見落在窗前的,是一隻已經翻了白眼的死雞。
隨後,一隻周身灰黑的大貓“喵嗚”一聲,兩步躍上窗檯,又把那隻已經死透了的雞叼了起來,一雙發亮的眸子警惕地看着他。
“公子,你沒事吧。”
馮九從樹上一躍而下,刀下還架着一個人。他站定之後兩步衝到窗前,見到眼前的場景也不禁怔了怔。
“大哥饒命啊,我就是來抓貓的。”
此時,被馮九禁錮在刀下的人作揖拱手,連連求饒。
晏銘聽到聲音心中猛然一驚,下一刻迅速朝着馮九刀下看去。
一個身着橙紅色衣袍的少女正兩手抱頭蹲在地上,嘴上雖然念叨着饒命,一雙狡黠的眸子卻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好像隨時就要準備趁人不注意時逃出去。
抬眼看到晏銘時,少女也是微微一愣。
晏銘一身白衣,靜靜地站在窗內,饒有趣味看着這個人,不知為何突然展露出一個笑來。
“我記得你,莫小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