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冬雪暖粥
不得不說,莫小笙還是高估了自己。
她在晏銘的馬車上昏睡過去之後,自以為頂多睡一晚,第二天就能活蹦亂跳的回鋪子裏處理事務了,結果她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她醒過來的時候,正是第三日一早。姝予把剛煮好的葯端進來,見她緩緩把眼睛睜開,一陣驚喜之餘,又趕忙疾步上前,揚起手在她面前晃一晃:“喂喂喂,小笙,還認得我嗎?”
莫小笙無語地點點頭,只覺得身子沉重的要命。她努力動了動自己有些僵硬的四肢,突然右肩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這才想起來自己受了傷。
“還認得我,看來沒燒傻。”姝予鬆了口氣,只道:“先別動,你肩膀上讓人刺了那麼大一個血洞,還是好好養幾天吧。”
“我躺了幾天了?現在這是在……”
莫小笙緩緩吐出幾個字,發現自己的嗓子啞的要命,又剎住話頭,伸了伸沒有受傷的左手:“渴死了,先給我點兒水。”
“別多心,這是我家。”姝予一面給她倒水,一面忍不住嘆口氣:“你是不知道,前天早上穆府的家奴把你送到我們醫館的時候,你發著高燒,臉色白的跟死人一樣,都快把我嚇死了。好在有人幫你及時處理了傷口,你燒了三天,總算是醒過來了。”
“穆府?”
莫小笙拿水潤潤嗓子,終於遲遲動轉了自己有些倦怠的頭腦,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被晏銘所救。他現在住在穆府,身份特殊,估摸着也不好出面,只能讓穆府的人把自己送回來了。
聽到姝予說在把自己送來之前,已經有人幫自己把傷口處理得當,莫小笙忍不住在心裏讚歎一句:晏銘這小子,雖然說平時讓人摸不透,但是關鍵時刻還是蠻靠譜的。
屋門又被吱拗一聲推開,楚應兩步走進來,看到莫小笙醒了,也是一陣狂喜,半蹲在床前,關切問道:“小笙,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沒事。”莫小笙搖搖頭,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忙問道:“最近有沒有人找你和羅子的麻煩?”
楚應臉色沉沉,搖頭道:“沒有。這次刺殺你的人我們還在查,本來以為是王守余手下的人,但後來發現好像並不是。”
“不會是他的。”
莫小笙笑笑,言語中已經帶了一些輕蔑:“就他那個膽子,你說他在路上放幾條瘋狗咬我我可能會信,但是要讓一群人拿刀子追殺我,怕我還沒死,他就先被嚇死了。”
“這倒也是。”楚應凝眉,又思索道:“會不會是咱們新開的幾家店觸犯了哪家的利益,這才派人對付你?”
“那未免也太快了,咱們的店滿打滿算也就上貨了不到半天,根本來不及把一幫殺手安排妥當。更何況,就算咱們搶了他們的生意,又有誰會蠢到用殺人的法子來對付咱們呢?”
姝予在一旁聽着,只覺得有些頭大,乾脆道:“莫小笙,你該不會是遇到了之前當土匪時結的仇家吧。”
“喂!我之前很老實的好不好,平時都是跟人打下手,滿打滿算也沒殺過多少人。”
莫小笙有些不服氣,蒼白的爭辯兩句,結果發現姝予露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當下只能投降道:“好吧,不排除這個可能。”
楚應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下子更差,轉身便急匆匆的要走:“我回去看看,是不是之前有些事情沒有料理乾淨。”
“二鐵!”
莫小笙叫住楚應道:“先別衝動。雖說確實有可能,但如果真的是仇家,為何不在當年黑風寨剿滅之時動手,反而偏偏等到四年之後呢?”
楚應頓住身子,卻依舊保持着那個離開的姿勢,緩緩嘆息道:“這個我都明白,但未嘗不會有人針對你,我不放心。”
“二鐵,你……”
楚應背對着莫小笙,聲音依舊踏實、沉穩,字句之間都是認真的情緒:“不管怎麼樣,這次死裏逃生已是不易。小笙,最近這段日子千萬當心些。”
“……”
一時間,在楚應這樣的語氣之下,縱使是一向喜好在話語間抖機靈的莫小笙,也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來回應這位摯友熱切的關心。
從當初黑風寨的並肩作戰,到現在縱橫西北商賈之間,兩個飽嘗家仇離恨的小毛孩兒已經出落成為東陽城最為年輕的富商。而他們也已經結識將近十載。
那麼多的磨難與經歷,或許,她和楚應,已經算是親人了吧。
“好,你放心,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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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月過去,轉眼已是臘月初八,一向乾燥的東陽城,在這一天落下了當年的第一場大雪。
雪花簌簌而落,沒過多久便積得覆過了腳面。而在此時,坐落在大梁西北的東陽小城,也已經開始有了過年的氣息。莫小笙新開的幾家店最近生意尤為火熱,自打進了臘月,來置辦年貨的客人每天都是絡繹不絕。幾個店員忙不過來,莫小笙和楚應便又多雇了不少人手,以應付年關的生意。
城內熱鬧非凡,而此刻東陽城北的一家別院裏,卻是別然一番景色。
別院建在山腰高處,有竹木蔥蔥,長亭落落。這樣的景色坐落在大雪之中,更襯得超脫世俗。
在這樣看起來很不一般的風景之中,一位身着白狐披風的公子正端坐於長亭之內,他墨發綁於身後,手指修長,正在翻看一封極厚的信。
亭內的火爐上正咕嘟咕嘟地燒着些什麼。大雪依舊不息,時不時飄進亭內幾片,但還沒來得及落地,便化盡了。
“公子。”
馮九站在亭口,身上還是一身騎裝,想必是剛剛從外面趕路至此。他微微彎下身子,垂目說道:“單潛已經從塞北啟程回京都了。”
“知道了。”
晏銘看罷手中的信,對着一旁的侍從微微抬手,侍從低眉順目地接過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火爐中燃盡。
紙張燒出的灰燼簌簌飄起、旋落。馮九不動聲色地保持着垂首的姿勢,突然發現晏銘面前的桌案上竟放了兩個茶杯,一時間有些意外:“公子,這是……”
“北邊的局勢確實不太平,還是需要早做打算。”
晏銘語氣沉沉,又抬眼看着遠處恍若在另一個世界一般的、熱熱鬧鬧的東陽城,眼睛竟然漸漸帶了些深沉的含義。
別院不小,但巧在長亭地勢高,在上面幾乎可以窺見山下全貌。不到片刻,別院中好像突然走進了一個牽着馬的人,這人步子不慢,一面走着一面身後濺起騰騰雪霧。
馮九面色一凜,正要上前查看,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句拉着長調、弔兒郎當的的呼喚聲。
“晏公子,我可想死你了!”
這樣的腔調,不是莫小笙還能是誰。
不過馮九心裏清楚,若是沒有晏銘的默許,莫小笙怕是連這別院都靠近不了,更不要說來到長亭這樣肆意妄為的胡喊了,於是十分有眼力的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莫小笙着一身火紅的披風,頭上罩着風帽,看上去十分英氣。她抖一抖身上的雪,利落翻身下馬,手裏拎着兩個陶罐走到了長亭之中。
看到晏銘,莫小笙笑眯眯地打招呼:“好久不見呀晏公子,你搬家了怎麼也不告訴我?”
晏銘抬手示意她坐下,又拿起備在一旁的茶壺將茶分別倒好,全程動作一派行雲流水,完全忽略了一旁還在等待回答的莫小笙。
莫小笙似乎已經習慣了眼前這人的待客之道,只是乖乖地喝着晏銘遞過來的茶,又有些嫌棄地看了手中的茶杯一眼:“果然你們這種人沒意思了就喜歡干這種無聊的事情消遣,大雪天的還是抱着這麼綠乎乎的一杯草葉子水。”
晏銘笑笑,見莫小笙神采飛揚的樣子,顯然是傷口已經痊癒了,又道:“聽說最近莫老闆的生意很不錯啊。”
“湊活吧。”
莫小笙兩句繞開這個話題,又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的陶罐:“你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晏銘打量着那兩個大肚子陶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浮現出興趣來,只答道:“酒?”
“答對了!”
莫小笙笑一笑,打開其中一個陶罐,就着爐火的熱氣,一股極其濃郁的酒香鋪面而來。莫小笙得意洋洋道:“這叫青酌酒,是東陽原產的高粱和青稞嫩芽合釀的酒,這酒到了冬天不好找,我這壇還是從過年的酒窖里偷拿的。你聞聞這香味,怎麼不比喝你那些青葉茶來的舒服?”
晏銘意料之中的笑笑:“多謝。”
“我還沒說完呢,你只猜對了一半。”
莫小笙打開另外一個陶罐,只見拔掉罐塞,裏面是一罐極其濃郁的粥。信眼望去,粥里有各種熬的稠稠的米和豆類,還有一些若隱若現的紅棗和桂圓肉,讓人食慾大增。
晏銘看着那一罐熬的熱鬧的粥,微微一怔。
“這是臘八粥。”莫小笙走到爐火旁,把爐上的茶壺替換成了裝粥的陶罐:“這是今早姝予做的。不過臘八粥得趁熱喝,我來的時候怕不好拿就放涼了裝起來。現在正好你這裏有火,可以熱一熱。”
莫小笙背對着晏銘,拿長柄的木勺緩緩攪動着,粥慢慢沸騰起來,霎時間,整個亭內都是甜粥的香氣。
一向冷清慣了的晏大公子不知道為何,竟然感受到了有些陌生的溫暖。
這本該是劍拔弩張的會面,不知道為什麼,竟被莫小笙弄得十分溫情感人了起來。
“晏銘,謝謝你。”
雪落無聲,在咕嘟咕嘟的沸騰中,在蒸汽騰騰的空氣里,莫小笙突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
晏銘有些措不及防,但依舊保持冷靜,客氣地回道:“莫老闆不必如此客氣……”
“我認真的,晏銘,我欠你一條命。”
莫小笙回過頭來,那雙平日裏滴溜溜轉個不停的杏眼竟然帶了幾分莊重的神色:“我知道你那晚出手救我,被迫暴露了身份,這才從穆府搬了出來。”
她又突然揚唇一笑,又指了指一旁的陶罐:“所以我來看看你呀,臘八節一個人過,豈不是太冷清了?”
雪被覆蓋著東陽周圍的山川,那些原本光禿禿的山頭瞬間變得皚皚可人,看上去很是壯觀。晏銘聽着莫小笙的話,只覺得很久不曾感受過的暖意漸漸在胸腔內翻湧開來。
但縱使有那麼一絲絲的溫暖,也不過是漫天冰雪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點罷了。
等了良久,莫小笙始終沒有開始所謂的談判,這在晏銘的意料之外。白衣少年回味片刻,淺淺一笑,生平第一次撤掉耐心主動問道:“莫老闆,你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被人刺殺嗎?”
“想知道啊。”
莫小笙十分坦白地承認,一面將粥盛好放到兩人面前:“不過也不能餓肚子不是,先喝粥。你們這院子真的偏僻,我在大雪裏找了半天,凍都凍死了。”
她這話不像是編的,因為晏銘看到她剛進來的時候臉色是有些發青,想必在這大雪中起騎馬奔波的滋味不好受。要是單潛在,保准又得罵他不知道憐香惜玉了。
一碗粥下肚,莫小笙終於回歸了正題。
“自從那天被你救下,這半月以來,我一直嘗試着去摸索頭緒。但是發現,刺殺我的人不是王守余的家奴,也不是我在東陽的商敵,更不是與我之前在黑風寨的仇家……我排除了很多人,最後發現,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是東陽城內的權勢,而是從大梁的其他地方而來。我想了一下,那些人最有可能來自的地方,是京都。”
晏銘倒也沒賣關子,點點頭:“你猜的確實不錯。”
“最近一段時間裏,我也很好奇京都的人為什麼會盯上我這個在邊陲小城剛剛發家,無錢無勢的小商,但後面,我慢慢想明白了。”
晏銘回應着莫小笙,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來。
莫小笙笑了笑,緩緩地,一字一句道:“是因為你,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