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母女兩個十多年未見,賈母拉着賈敏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直到鴛鴦傳話,說是到了擺晚飯的時候,賈母這才拉着賈敏的手拐入正房後面的後堂。隨後,去見兩位舅舅的釉玉、黛玉和漱玉走在王夫人的身後,在她的帶領下從外面進來。釉玉和黛玉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來,但是賈敏從兩人緊抿的嘴角,低垂的眼帘能夠看出兩人心中的不快,而漱玉的臉上則是明顯的顯露出忿郁之色。
雖然賈敏一言未發,但是釉玉發現了她瞥向漱玉的目光,忙小退一步,拉住漱玉的手,輕捏了一下,並以目示意,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漱玉收到釉玉的提醒,發現了賈敏看向自己的目光,趕忙調整好臉上的情緒,掛上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除了賈敏和釉玉、漱玉之外,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幕。
迎春三姊妹早已經在房間等候,見賈母一夥進來,忙起身侍立。李紈和王熙鳳早已經帶着人在這裏伺候,見王夫人帶着三玉來了,方安設桌椅。李紈捧飯,鳳姐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賈敏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鳳姐拉着三玉坐下,三人推讓,賈母道:“你舅母和你嫂子們不在這吃,你們是客,儘管坐下。”三人這才按年齒挨着賈敏入座。見賈敏一家落座,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在右手依次坐下。旁邊丫鬟執着拂塵,漱盂,巾帕。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
賈府的規矩是主子吃葷腥,下人也要有肉吃,滿府上下都是肉食動物。再加上京城口味,多油多肉少蔬菜,所以一色的官窯汝瓷碗碟中擺出的雖是山、海、上、下八珍齊聚的大席面,但多為葷菜,油膩的很。就算為了照顧客人,特地做了幾道江南菜,也是紅燒獅子頭、三套鴨、松鼠鱖魚、東坡肉、……這類的葷菜。且做法不地道不說,而且很明顯偏向京中口味。
雖然賈敏早有準備,府中早早請了擅煮各地菜肴的廚子來家,就是為了避免到了外地,飲食不習慣,但是終究身處淮揚,家裏吃用的又是植物油,所以賈敏一家口味上還是偏向於清淡。所以除了桌上除了賈敏還能忍得,釉玉三姊妹,為了不失禮,盡量挑着菜肴中像筍子、木耳、蘑菇這類的配菜吃。席中只有一道奶湯八寶布袋雞做的不錯,比較起來,相對更合口味一些,所以三姊妹喝了不少,就着它這才把碗裏的飯吃完。
李紈和鳳姐立於案旁布讓,主要招呼釉玉三姊妹。王夫人則站在賈母和賈敏中間,服侍二人用餐。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林海最講究養生,因此林家的規矩是要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在吃茶,免得傷脾胃。不過賈家的規矩賈敏也講述給幾個孩子聽,告訴她們,雖然兩家規矩不一樣,但是不必非要跟隨,因此她們只是依樣漱了口,擦手完畢,將端上來的茶放在嘴邊抿了抿,做做樣子,也就罷了。
賈母端着茶盞飲了一口,讓王夫人、李紈和鳳姐去吃飯。王夫人答應着,帶着李紈和鳳姐下去。出了門,鳳姐自去,李紈跟在王夫人後面。王夫人道:“你也回去吃,今日就不用你伺候了。”打發走了李紈,王夫人回房,彩霞忙上茶來,金釧兒帶人擺飯。王夫人一盞茶飲下去,長出了一口氣,只覺得胸中的這口氣怎麼也散不去。
雖然王夫人已經有了兒媳婦,連孫子都有了,可是依舊要在賈母跟前立規矩。只是服侍賈母吃飯這活計因為有李紈和鳳姐在,賈母又不待見邢夫人,不讓她服侍,因此這樣的事情王夫人也只是偶爾為之。本來這沒什麼,可是今日吃飯的時候,看見賈敏大模大樣的坐着,她卻要站着一旁,服侍對方,王夫人只覺得一口氣生生的堵在胸口,讓她喘不上來氣來。
當年賈敏沒出嫁的時候,未出嫁的姑娘尊貴,她伺候她是沒辦法。可是如今賈敏出嫁多年歸家,賈母卻依舊讓她服侍她,賈母到底有沒有把她這個兒媳當成自家人?縱使在偏心也沒有這個偏心法!吃飯的時候,看見賈敏一副理所當然,泰然自若的模樣,王夫人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手裏夾得菜摔到她的臉上。王夫人使勁捻着手中的念珠,口裏連念了好幾遍的經,這才把心中的火氣壓了下來。
本來王夫人對賈敏住在賈府無可無不可,反正榮國府空房子有的是,住進來也無所謂,面子功夫她還是會做的。可是今日看到賈母對賈敏的態度,還有賈敏帶過來的三個妖嬈多姿的女兒,王夫人忽然覺得賈敏住在府中實在不是一件好事。輕輕撥動着茶蓋,王夫人思緒翻飛,想到她的妹妹薛姨媽。
自從薛蟠為了一個丫頭打死人之後,就離開金陵,說是闔家上京。只是在官司沒有解決之前,哥哥王子騰去信告訴他們不得在京中出現。前天收到深得丈夫讚揚,和自家連了宗,借住甄家之力謀得金陵知府的賈雨村的來信,說是蟠兒的官司已了,這樣看來,薛家進京的日子不遠了。等到薛家到了京中,不管怎麼說都要留他們一家在府中住下才好。聽說她那個外甥女,閨名喚作寶釵的,生的才好呢。王夫人拿定主意,吃過飯,急急忙忙又奔賈母的上房而來。
王夫人來到賈母上房的時候,路遇邢夫人,等兩人進房之時,李紈和鳳姐已經到了,大家正圍坐在一起說笑。小輩們看見邢王兩位來到,趕忙起身,落座之後,大家繼續閑話。只是邢王兩位一個不會說話,一個不善言辭,又是長輩,她們在場,大家有些拘束,因此不免冷了場。鳳姐為此,插科打諢,竭力活躍氣氛。氣氛剛剛被炒起來,就聽見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
不等那丫鬟的話音落地,從外面走進一位身着紅衣的少年公子。賈寶玉給賈母、邢夫人和王夫人請過安之後,賈母幫他引見賈敏一家人。從寶玉一進來,賈敏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見識過現代各式各樣的花樣美少年,而自家又有兩個出類拔萃的孩子,所以寶玉的漂亮並不足以引起賈敏的讚歎。
寶玉長得好,雖然帶着三分脂粉氣卻不顯得陰柔,眉含情眼含笑,看見他的那一霎那,賈敏只覺得滿目桃花朵朵開。不過在見到寶玉的第一時間,賈敏腦袋裏只有一個字——“萌”!這個社會的孩子早熟,霽玉的年紀比寶玉還小兩歲呢,但是沉穩內斂,說話行事宛若是個小大人了。但比他年長的寶玉身上卻依舊保留孩子的清澈純真,在長輩面前撒嬌賣痴並不感到彆扭。這樣的行為霽玉做出就讓人覺得不合時宜。
賈敏例行其事的誇獎了寶玉幾句,讓臨江將準備好的見面禮遞了過去。寶玉拜謝,跟在寶玉身後的襲人把東西接了過去。然後賈母向他介紹釉玉、黛玉和漱玉。相互見過,各自落座。寶玉撿了個釉玉三姊妹對面的座位坐下,目光從釉玉、漱玉身上掠過,最後落到黛玉身上,目光帶着幾分疑惑,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聽了寶玉這番話,賈敏忙端起手邊的茶盞,作喝茶狀來掩飾抽搐的嘴角。賈母笑道:“卻又胡說,你這個妹妹乃是你姑媽在外任所生,從未來過京城,你到哪裏去見過她?”賈敏把手中茶盞放到一邊,笑道:“姑舅親,姑舅親,打着骨頭連着筋。雖未曾見過,但是到底血脈相連,自然看着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以後相處更和睦了,亦未為不可。”
一番話說的賈母連連點頭,連聲道:“正是,正是,這樣更好。”本來黛玉在見到寶玉的時候,心中也是大為驚訝,這人怎麼這般面熟,但是細究起來,那熟悉的感覺,好似又並非與容貌相關。正疑惑不解之間,聽寶玉這麼一說,更是一驚,心中大惑。黛玉自然不知道“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還淚報恩了解宿願”的事情,經賈敏這麼一說,她覺得有那麼幾分道理,因此就把這疑惑放在一邊了。
寶玉的一雙眼睛細細的打量黛玉一番,關切的問道:“妹妹身體可是有不足之症?臉色青白,看上去似乎不太好。吃的是什麼葯?可要請醫療治?”
聽寶玉這麼一說,賈敏一愣,不由得慨嘆他的細心。雖然黛玉經過這麼些年的調養,但是底子在那,這一路上又奔波勞累,雖然在莊子上休息了一晚,到底沒有休息過來。只是滿府的人,只有寶玉看了出來黛玉身體上的不適。
賈敏道:“江南兒女骨架纖細,看上去婉約嬌弱,比不得北方閨秀健壯。又是一路勞頓,改換水土有些不習慣,不用吃藥,也不用請醫問診,只要休息幾天就好了。若說不好,但是三丫頭需要多加註意,當初她可是不足月而生。”這輩子黛玉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得個“病美人”的稱譽,為此她不惜把漱玉拉出來作擋箭牌。
寶玉瞭然的點點頭,又問道:“妹妹可曾讀書?”因剛吃完飯閑聊的時候,賈母曾經詢問過釉玉三人讀書的情況。回答之後,黛玉順便問了一下三春讀書的情況,賈母的一句“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讓三玉立刻明白賈母推崇的是“女子無才就是德”,因此在面對寶玉詢問的時候,黛玉忙謙虛的表示,只是上了幾年學,些許的認識幾個字。
聽黛玉這麼一說,寶玉有些遺憾的咂咂嘴,似乎對黛玉這般鍾毓靈秀的女孩不讀書而感到惋惜。轉而又詢問黛玉之名是哪兩個字,得到回答后,又詢問表字。黛玉道:“父親倒是給我起了一字,喚作‘嬛嬛’……”
“哎,……前幾日我在《古今人物通考》上看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妹妹一雙罥煙眉,眉尖若蹙,取用‘顰顰’為字,豈不兩妙!”寶玉言語中憾意中帶着希冀,似乎想要在座之人附合一般。
就算黛玉無字,賈敏都不會用寶玉給起的字,何況黛玉早已經有了字。明明已經和寶玉說了黛玉的字,他怎麼還不死心。一個杜撰的典故,玩笑般說出的字,在最後變成黛玉一生的籖語。賈敏怎麼可能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你不是賣弄學問嗎?那麼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還有什麼話說?賈敏微挑着眉頭,目光落到釉玉的身上。
釉玉會意,含笑的接過話茬,道:“我等年幼,本該我等及笄之後由長輩賜字。只是父親疼寵我們,所以早早起了字。字乃是名的引申,與名互為表裏。寶兄弟不知道,我二妹的名可不是‘畫眉之石’就能解的。黛是青黑,玉字堪作‘白色’之聯想。黛玉則是黑白月之意。其根源則是蘇東坡的《龍尾石月硯銘》。依據則是宋朝朱翌《猗覺寮雜記》中的記載:東坡月石研銘:石宛宛兮黑白月。《法苑珠林》中則說:西方有一月,分白黑,一日至十五為白,十六至三十為黑。因此,二妹的名字喻意她是我們林家的月亮,乃是姑父費勁心思而起,絕非用表面意思來講這麼膚淺。因此寶兄弟所起的字並不適合二妹。”
釉玉輕聲細語的再次點明,她們的字乃是父親所起,乃是長輩所賜。寶玉這個做小輩的指手畫腳已經大為不妥,自然不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更改。而後她又引經據典將寶玉為黛玉起的字駁的面目皆非。讓寶玉瞠目結舌。探春看到寶玉窘迫的樣子,忙出聲解圍:“二哥哥,林姑父飽讀詩書,學問精深,為林二姐姐起的名字自然大有深意,哪是你的杜撰所能比的,快別在這裏露怯了。”
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見寶玉一副理直氣壯,說起《四書》口氣甚大的模樣,緊挨着黛玉而坐的漱玉微側着頭,在黛玉耳邊低語:“夜郎自大,坐井觀天。”黛玉聽了嘴角含笑,心中深表贊同,輕推了一下漱玉,示意她正襟危坐,有什麼話回家再說。
“可也有玉沒有?”跟着,寶玉又天外飛仙一般來了一句,話題轉折之快,讓人有點猝不及防。早早就聽說舅父家的這位表兄乃是“銜玉而生”,因此他的話,一下子讓釉玉三姊妹把目光集中在寶玉的胸前。璀璨明亮的金項圈掛在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襖外,盈盈生輝的通靈寶玉掛在項圈上。
不等黛玉說話,漱玉自豪的言道:“我們姊妹三人都有玉,這可是母親特地為我們求來的,專門請弘一大師加持過的,為的是除邪祟,保平安。”年紀漸長,漱玉已經知道弘一法師崇高地位,因此對於自己能夠擁有一塊請弘一法師祈福過的玉鎖感到驕傲。
聽釉玉三人也有玉,寶玉面上一喜。偏這時黛玉為了表示謙遜,說了一句:“我們的這個哪裏比的了二哥哥的。二哥哥的乃是天地靈秀精華聚集,自然而生成,乃是一件罕物,我們的不過是人力穿鑿而成,與之相比,不過土石瓦礫一般。”
這話一說,寶玉立刻發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狠命的摔了下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高低不擇。不過一塊破石頭而已,它若真有靈,就應選了那清凈靈秀的女兒家為伴,怎麼會着落在我這個濁物身上?還說什麼‘通靈’不‘通靈’,我不要這勞什子了!”
寶玉這一摔,滿屋皆驚,眾人一擁爭去撿玉。賈敏心中慨嘆,這頑固的劇情呀,本來以為她這邊剛撥歪一點,那邊又回去了。賈敏起身走到因為一句話惹出的事故感到又驚又愧,還感覺無比委屈的黛玉身邊,伸手拉過她因為驚恐而有些發冷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此時不宜言語,不過還是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表示一切有她,讓黛玉放心。
慈眉善目一直坐在一邊不言不語的王夫人在寶玉摔玉那一霎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崩潰,露出的驚慌、擔憂、恐懼……還是那一閃而逝的寒光。王夫人從襲人的手中接過玉,仔細查檢一番,發現完好無缺,這次走到寶玉身邊,親自給他帶上,道:“孽障,你生氣,打人罵人都容易,何苦摔着命根子!還不仔細掛好,回頭你老子聽見,小心他捶你。”
將賈政抬出來,本來還在胡鬧的寶玉立刻老實了。賈母笑笑打圓場:“寶玉這個孩子就是瞎胡鬧,你妹妹就是那麼一說,本是謙遜之言,你就當真了。且不說萬物都有靈,你當從弘一大師那裏請的玉鎖就那麼容易,只怕滿天下也沒幾塊。雖比不得你的那個,也不會遜色於你。不然,你看其他家的姑娘可有?”
邢夫人道:“寶玉,雖然老太太疼你,你又原系和姊妹們在一起嬌養慣了,在自家怎麼樣都行。可你姑媽她們是第一次來,你弄出這般陣仗,是哪般道理?小心嚇到了人。這幸虧姑太太一家不是外人,沒什麼好計較的,否則這臉都丟到外面去了。”
“大嫂這是哪的話,二嫂不和我計較我已經謝天謝地了。小孩子嘛,玩鬧之間,摔摔打打乃是正常。嬛丫頭自幼嬌慣,和她的兩個兄弟之間笑鬧習慣了,只當寶玉和清玉、霽玉一個脾氣,也沒個思忖,直來直去的,卻不想鬧出這般事體,倒是我的不是了。”賈敏軟中帶硬的一番話雖然是說給邢夫人聽,但其實更多的是說給王夫人聽。
寶玉小孩子脾氣,來的也快去的也快。本來就是一時痴意發作,才摔了那玉。聽邢夫人這麼一說,目光落向黛玉處,看到她眼中含淚,又驚又怕,怯生生的模樣,他又是心疼,又是懊悔,生怕就此黛玉和他生分了。早知道這樣,若是時光能夠迴轉,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而後王夫人搬出賈政來,賈母又說了這麼一番言語,寶玉嘟囔了幾句,也就就坡下驢了。
賈母和王夫人明知道邢夫人在這挑撥,但是不得不認了。好不容易將寶玉安撫下來,若是把剛才的那個話題再挑起來,誰知道寶玉又會犯什麼痴病,鬧出什麼事體來。賈母高坐榻上,轉移話題:“這次進京服侍的人可夠?要不要再挑些個?”
邢夫人好不容易佔了一次上風,心中高興,投向王夫人的目光都帶着幾分得意。對此雖不知道王夫人心中作何想法,但是面上卻視若未睹,只靜坐一邊扮着菩薩。面對這一情形,賈敏只覺得邢夫人是蠢得無可救藥,暗自搖頭,回著賈母的問話:“一等二等的伺候的倒是夠了,就是缺粗使的,我想着到京后買幾個也便宜,就不用從揚州那麼遠帶來了。”
“現賣的怎麼好使喚,不懂規矩不說,還要調教一番,這多麻煩。缺多少,回頭讓鳳丫頭幫你在府里挑幾個,我們府上差爛腿的還是有幾個的。”賈母不等賈敏反對,一鑿定音,轉頭就招呼鳳姐,讓她幫着安排。鳳姐一迭聲的答應着,府里家生子幾代繁衍,沒差事的多着呢,這可是兩面討好的好事。
聽說要用賈家的下人,賈敏心中暗暗叫苦,卻不好拒絕,只好點頭答應。賈母為了表示長輩對小輩的慈愛,又將身邊伺候的琉璃、鸚哥、玻璃三個二等丫頭指給了釉玉三姐妹。至於清玉和霽玉這邊,因為要在外讀書,就沒給人,只是寶玉要和兩位表兄弟多多親近。其實就算賈母給人,賈敏也不敢要,賈府里的這些丫頭除了鴛鴦這麼一個特例,幾乎人人都抱着一顆想做姨娘的心思,她可不想清玉和霽玉身邊有這樣的人存在。
眾人又閑話一段時間,花廳擺着的落地大西洋鐘敲了十下,鳳姐笑道:“知道老祖宗因為姑媽一家的到來高興,如今已經二更了,……就算老祖宗還精神着呢,可是姑媽一家一路勞頓,也該乏了。姑媽一家已經確定是住在府里了,今後的日子長着呢,有多少話說不得,……”
“若不是鳳丫頭提醒,我都沒注意,都這麼晚了。娘幾個說說笑笑沒想到時間這麼快就過去了,那就各自散了,回去歇着。……敏兒你們一家好好歇着,明早不必過來……”賈母叫住了鳳姐,道:“鳳丫頭就辛苦一點兒,替我送你姑媽一家回房。”
眾人起身辭了賈母,別了寶玉,出得房來,各自辭去。鳳姐在前面引路,出了後堂門,走過東西穿堂,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着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鳳姐指向賈敏道:“姑媽,這是我的屋子,缺什麼少什麼,或者有什麼事只管和我說就是。”
賈敏掃了一眼鳳姐的住處,聽她這麼說,“唔”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在一條南北寬的夾道上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左拐,又沿着后廊往西走了一盞熱茶的功夫出了角門就到了賈敏一家的住處。
賈府為賈敏一家安排的院子說是小三進的宅院,但是有長度沒寬度,並沒有外院的存在。所謂的通街之門,不過是個小角門。連着門的倒座房明顯是用原來的僕役住處改建從門進去,從門進去,轉過影壁屏門走不上百步就是三進房子的二門,到了內院。
清玉和霽玉看過房子後作出了安排。正房賈敏住,后罩房乃是三玉的居處。東面垂花門后的幾間房舍是他倆日常起卧之地,連同東廂房為兩人的書房。西小院有井之地為廚房僕役居所。
賈敏聽着清玉和霽玉講述着他們的安排,含笑點頭,將兩人其中的幾處不妥指了出來。又將需要整改的地方說給鳳姐聽,因為不是什麼大工程,不過是多開一小門,或者改門之事,不需要另行請磚瓦泥匠,府內就可以自行處置,所以王熙鳳滿口答應,說是明日就開始改建,不過三五日就能完工。
又和鳳姐就挑選粗使僕婦一事意見上達成一致,鳳姐起身告辭。送走了鳳姐,賈敏看看時間不早了,有什麼話也都準備明天再說,也就讓幾個孩子休息去了。打發走幾個孩子,賈敏里裡外外將正房看了一遍,除了帳幔綉被一應器具皆是嶄新之外,很多傢具陳設都是賈敏未出嫁時所用的舊物,雖然是舊東西,但是保存的非常好,收拾的光潔一新。連擺放的位置都和記憶中賈敏在家時差不多。這些自然都是賈母的手筆。對此賈敏心生感觸,賈母是真的疼這個女兒,若是如此,十多年了,怎麼還會記得一清二楚。
站在富貴花開的錦屏前發了一會愣,賈敏在臨江和臨波的服侍下,寬過外衣,更衣,凈面,準備安置的時候,聽見外間似乎有說話聲,賈敏問道:“誰在外面?”黛玉身邊的大丫頭喚作舒眉的掀着帘子進來道:“太太,姑娘回房之後因為舅老爺家的寶二爺摔玉一事傷心,淌眼抹淚的說:‘這才來,就鬧了這麼一場,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她的過錯!’我們怎麼勸都不中用,所以沒法子了,我們只好來告訴太太,想讓太太去瞧瞧姑娘。”
賈敏聽了披衣下床,連忙來到黛玉的房中,釉玉和漱玉正在勸着。見賈敏來到,忙站到一邊,黛玉也站了起來,拿着帕子抽抽嗒嗒的哭着。見狀,賈敏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這事已經這樣了,難道你哭過之後就能當作什麼沒發生嗎?若是管用的話,你儘管哭死都無妨。”一天下來,疲累至極,賈敏已經沒有耐心安慰黛玉的小女兒心情了。
賈敏的話說的甚重,黛玉忙止住哭聲,露出一雙哭紅的兔子眼睛。賈敏坐在丫鬟搬來的綉墩凳上,看着站在面前的黛玉,無奈的道:“今日之事回想起來,你覺得你言行上可有做錯的地方?”
黛玉輕咬下唇,輕搖了一下頭。“既然如此,那你哭什麼?錯的又不是你,要哭也該是別人才是!”賈敏見黛玉自認沒有做錯的地方,鬆了一口氣,眼前這孩子還有救。若是黛玉覺得自己有錯,那她什麼話也不說,起身就走,犯不着在這裏浪費時間。什麼“木石情緣”,什麼“金玉姻緣”,什麼“還淚報恩”,……隨便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她不管了。
“可是,……可是到底是因為我的一句話才摔的玉。二舅母都說那玉是命根子,若是出了什麼問題……”黛玉張嘴辨道。
賈敏打斷她:“出問題?出什麼問題?可是你盼着出什麼問題不成?是因為你說了那句話摔的玉,但是那玉摔壞了沒有?沒有!完好無損!對這種結果我們應該高興才是,你傷心什麼?又什麼好傷心的?難道是為那玉沒摔壞而傷心?”
“不,……不是,當然不是!……”黛玉被賈敏問得剛忙否認。被賈敏這麼一說,黛玉也不知道她傷心的是什麼了。確實如此,若是那玉出了問題,她有責任,自然要傷心,如今沒事,是該慶幸的,怎麼能夠傷心呢?
釉玉也道:“二舅母不都說我們的這位表兄弟乃是家裏的‘混世魔王’,每日裏不知道生出多少事來,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連家裏的姊妹都不敢沾惹他。若是看今晚他的言行,還真有幾分那麼個樣子。為這麼個人,你在這裏傷心,何苦來哉!”
“就是,就是。”漱玉打了個呵欠,道:“只怕你在這裏傷心,他那邊卻跟沒事人似的,未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今日之事就當個教訓,讓我們知道他的不好,今後遠着點就是了,何必在這裏自傷。”漱玉困意連連,勉強支撐着,恨不得馬上躺在床上睡過去,心中對黛玉的行為很是不滿,鬧不懂這有什麼好哭的。只是她們姊妹三個比鄰而居,黛玉這裏出了事,她怎好不過來,何況賈敏也趕來了。
“釉玉和漱玉說的不錯。你這個孩子樣樣都好,就是愛把不相干的事情往自己身上背,這樣你累,大家也累。為了這麼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外人,弄得你身邊的人大半夜的都不安生。你若是有氣,有怨,儘管找罪魁禍首算賬去,折騰我們算什麼?”賈敏實在不想為黛玉這點“破事”費神了,該勸的她都勸了。黛玉想的開,想不開皆在她自己,別人是沒法子了,反正話放在這裏了。賈敏就不明白了,黛玉的淚腺怎麼這麼發達,這也值當哭?難不成真是因為還淚報恩,所以不管因為什麼,只要關係到寶玉的事情,黛玉都要哭一場?直至眼淚還完為止。如果是這樣,那今後可有的她頭疼的了。
“釉玉和漱玉你們也都回去睡,這裏雖是你們外祖家,但終究不是自家。這府里的規矩雖不至於件件都要遵守,但是在晨起這方面可是貪睡不得了,不然姑娘家落個懶惰的名聲可不是什麼好事。”賈敏乏極了,邊說邊往外走。釉玉、漱玉兩個跟在後面,睡覺去了。這裏可不是家裏,在家裏,她們不必早起請安,只要趕得及早飯就行了。
除了賈敏這邊,因為黛玉而睡的遲了。這府上,晚睡還有幾個。久不在王夫人房裏歇息的賈政破天荒的留在了正房。從賈母房裏回來的王夫人見賈政在自己房裏,喜出望外,屏退進來服侍的丫頭,親自動手服侍賈政躺在床上。賈政和王夫人並肩而卧,對着王夫人誇讚賈敏的幾個兒女,說起清玉和霽玉兩個,稱讚兩人大有賈珠當日的樣子。又說起賈敏這個妹妹,帶著兒女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很是辛苦,讓王夫人這個做嫂子的多加照應。
王夫人聽了之後,想起晚間寶玉因為黛玉而摔玉之事,心裏如同吞了一個蒼蠅一般不快,心中雖然不情願,嘴上還是諾諾的應了。賈政叮囑完王夫人之後,翻個身睡了過去,再無行動,讓王夫人心中期盼成空。王夫人到底要端着正室夫人的架子,賈政不願意,她也不好主動撩撥對方,睜着眼睛盯着帳子上花紋,心中暗自咬牙。嗅着枕邊人醇厚的男人氣息越發難以入睡,只得在心中默默的計算着薛家到京的日子以此轉移注意力。
李紈回房第一件事就是到賈蘭的房間,伸手撫上兒子因為熟睡而紅撲撲的臉蛋,眼中一片慈愛,又低聲詢問服侍賈蘭的人幾句,這才轉身回房。李紈坐在妝枱前卸妝,素月端着一盤東西道:“奶奶,這是下午姑太太那邊打發人送過來給蘭哥兒的。”
“都是些什麼東西?”今次見面的時候,賈敏已經給了賈蘭一塊玉牌,是李紈代領的。因此聽說賈敏又送東西過來,李紈有些奇怪。轉頭看去,盤中放着金銀項圈兩個,文房四寶一套。李紈拿出鑰匙,起身打開柜子,一面把東西收起來,一面問道:“可知道,這是單給我們這裏的,還是各房都有。”
碧月回道:“除了蘭哥兒的,璉二奶奶的大姐也有一份,項圈是一樣的,文房四寶則變成了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蘇式荷包兩個。其餘的人那裏沒有。”
李紈一面鎖着柜子,一面想着,晚間寶玉拜見賈敏的時候,她在場,當時賈敏給的見面禮和送到她房裏的是一樣的。這麼說來,賈蘭要比寶玉多塊玉牌。李紈抿着嘴,臉上露出幾分歡喜,終於有個人比起寶玉來更看重賈蘭來了。明明她的賈蘭是二房的長子嫡孫,可是卻事事落在寶玉後面。她雖心有不平,奈何一個寡婦,這府里哪有她說話的份,只能在背後偷偷的抹淚,為自家孩子抱屈。
這邊李紈親自動手把賈敏送的東西收起來,那邊鳳姐指使着平兒把東西收好,躺在炕上,靠着引枕,和平兒談論着賈敏。“也不知道當年我們這位姑媽怎麼惹着太太了,平日裏太太提起我們這位姑媽就沒有好顏色,讓她記恨到今天。我還當是什麼三頭六臂厲害的人物呢,如今看來,也不過那麼著罷了。”
“當年姑太太是未出閣的姑娘,太太則是兒媳婦。這姑娘尊貴,背後又站着老太太,太太作為媳婦,少不得鬧些矛盾,反正不管有理沒理,最後吃虧的絕對不是姑太太就是了。”雖然今天的場合,平兒沒有露面,但對賈敏和王夫人結怨的緣由,她依常理也能夠猜出一二。
“這倒是。”雖然看不上邢夫人,可是王熙鳳也知道婆媳關係是最難處理的。就算賈敏如麵糰一般,但是只要賈母站在她背後,誰也欺負不了她去。再說賈敏身為國公爺膝下的唯一嫡女,又是老來女,自然是千嬌百寵的,性子怎麼會軟的了。嫁進賈家這幾年,王熙鳳可是深知賈母的精明,她也正是憑藉著賈母的支持,才牢牢的把握住管家之權的。否則,就算她在怎麼能幹,畢竟是新媳婦,賈家又不是王家,哪裏那麼容易就好管住下面那些比泥鰍還滑溜的下人的。
主僕兩個正說著話,賈璉從外面掀着帘子進來了。坐在炕的另一邊,他問道:“姑媽那邊可是安置了?你跟着去看了嗎?姑媽可還滿意?若是缺什麼少什麼不要等姑媽張口,你趕緊給送過去才是。姑媽雖說是在府里長大,可是到底離開十多年了,府里的僕役早換過好幾撥了,她都不怎麼熟悉。我們府里的這些人,姦猾的很,慣會偷懶。你可要盯着點,可不要慢待了姑媽一家。”
鳳姐見賈璉進屋,連問她都沒問一聲,逕自說著這麼些話,全都是關心賈敏一家的言語,心中頗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哎喲,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家二爺也會關心起人來了。二爺這一車軲轆話說的,滿府這麼些個人,連老太太那裏算起,恐怕都沒讓二爺這麼操心過,也不知道我那故去的婆婆可享受過這個待遇。”
哼,府中可有比姑媽對我還好的?沒有!“我和你說正經的呢,你在這裏酸什麼酸,這樣的醋你也吃,真是吃飽了撐的慌。”斥了鳳姐一句,賈璉又道:“你不是整天奉承老太太嘛,姑媽最得老太太的意,你是把姑媽安置妥當,在老太太跟前比什麼都強。”
“這事還用你叮囑,等你想起來了黃花菜都涼了。我早就想到了,一切準備的妥妥噹噹。”鳳姐不客氣的說道。賈璉對於鳳姐的掐尖要強,喜歡事事佔上風已經習慣了,對她的這種言辭毫不以為意,點點頭道:“這樣最好。”
儘管知道鳳姐說安排好了應該就是安排好了,可是賈璉還是有些不放心,決定明天親自走一趟。畢竟鳳姐能幹是在內宅方面,外面的事情,她一個內宅婦人插不上手。而賈敏一家,賈敏也是後院婦人一個,清玉和霽玉年紀小,又是第一次來京,很多事情未必懂,需要人指點。家裏,賈赦和賈政是指望不上的,賈珍和賈蓉,關係又遠了點,這個擔子除了他再無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