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小時候的尤簾
這是一間破舊的小平房,水泥地面上連塊兒瓷磚也沒有,倒是清掃得很乾凈,還有墩布拖過的水跡。
雖然房子破舊,卻不能說家徒四壁,不大的空間裏除了板床、桌椅,其餘地方堆滿了一捆捆的紙片、衣物、雜物,一看就是撿破爛大戶。
一位瘦巴巴的老人坐在木板床邊,愁眉苦臉盯着床上的一個紙箱子,在安靜的房間中,箱子裏細弱如貓叫的聲音格外清晰。
箱子邊站着一隻狸花貓咪,支着耳朵也在目不轉睛看着箱子裏——
裏面不是貓崽,是一個小嬰兒。
白白凈凈,躺在小棉被被上……是個男孩兒。
“唉。”老爺子再次嘆口氣,他以為是小貓崽兒才撿的,沒想到是這麼大個事兒。
他老伴兒走得早,多少年了這個平房裏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除了前兩年撿回來的大狸陪着他,再沒個別人。
可是老爺子也知道,哪能平白無故蹦出個大活人跟他相依為命呢,就這樣每天撿撿破爛,跟鄰里鄰居的聊聊天,從那為數不多的口糧里摳出點兒給大狸,往後歲月也就這麼走完了。
結果今天走到了岔路口。
牆邊的老式桌子上,乾淨擺放着一張相片,老爺子一有麻煩事兒就習慣問問相片,“老伴兒啊,你家老頭撿了個男娃兒,你說這可咋辦。”
這兒還沒問出個一二三,箱子裏細細的宛如小奶貓的哼唧聲漸漸變大,突然的,小嬰兒響亮地哭了起來,“嗚哇————”
把大狸嚇一跳,嗖一下後退弓背飛機耳。
把老爺子也嚇一跳,看看相片,又看看小嬰兒,再次嘆氣,“這就是你的意思嗎,老伴兒啊,你還是那麼心軟。”
於是,也不知到底是應了誰的意思,這個被拋棄在垃圾堆旁邊的小嬰兒,有了家。
一天一天過去,小嬰兒長成了大嬰兒,鄰居們知道這事兒,家裏正好也有小孫子的就偶爾送點兒奶粉過來,這一片是老城區,都住着老人,不怎麼富裕,老爺子感激不盡,撿破爛賣了錢就還回去。
沒錯,老爺子還在撿破爛,背着小孫子撿,不撿不行啊,一份低保養不活兩口人。
除了餵養,還得上戶口,還有各種事兒,有時候半夜醒了還和貓咪對嚎,實在把老頭折騰夠嗆。
“貓崽快快長大,爺爺的老腰快不行啦。”
貓崽是男孩兒的小名,大名叫尤簾,跟他老伴兒的姓氏。
冬末春初,夏秋交替,日子過得很快,就在老爺子勞心勞力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中,尤簾學會了走路,還會說話了。
“爺爺,飯。”
幾歲的小孩兒還說不好太長的句子,大多時候是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蹦。
但是很會抓關鍵詞。
正望着空面袋發愁的老爺子,“……”
這哪是貓崽,這是撿了個豬崽。
說尤簾是豬崽,是因為他能吃,可要是看相貌,這孩子一點兒不胖,又瘦又小,袖子下露出的小胳膊細的沒一點兒肉。
“爺爺……”
“哦哦哦有飯有飯,爺爺想想辦法……有了!貓崽,你想不想吃魚?”
“驢?”
“魚!”
“驢!”
“……”教小孩兒說話是個力氣活,老爺子不急,當務之急是去後山的小河裏抓幾條魚回來。
現在正是下午,時間足夠,尤簾乖乖坐在凳子上,大狸乖乖趴在桌子上,兩貓一同望着爺爺從家裏的“雜貨攤兒”里翻東西。
翻啊翻,翻出一個網兜子,又翻,翻出水桶,還有木棍兒。
“齊活兒啦,貓崽、大狸,出發抓魚!”
尤簾蹭一下跳下地,雖然不太懂但是很高興,“驢!”
大狸蹭一下也跳下地,它也不太懂但是更高興,“喵!”
初夏時節,晴空萬里無雲,氣溫暖烘烘的,一老一小一貓,在後山的山野間腳步輕快地走着。
尤簾穿着又肥又大的灰色布衣服,短袖下擺遮到腿上,短褲直接成了長褲,這是別人扔了的舊衣服,爺爺撿回去洗乾淨,成了尤簾的新衣服。
三口人一路到了小河邊,河水潺潺,有深有淺,時不常有大魚和小魚從上游游下來,嘩啦啦的,吸引着某兩貓的視線。
爺爺往水桶里接了小半桶水,看一眼身旁目不轉睛杵河邊兒往裏看的小孩兒,叮囑道:“貓崽啊,不要靠太近,小心跌進河裏,可危險了。”
“……”
“聽見沒?!”
“爺爺,驢!”尤簾突然興沖沖喊了一聲,蔥白的小手指指着河裏,抬着小腦袋眼睛亮晶晶的。
還是第一次見貓崽這麼快樂呢,爺爺也笑了,“……嗯,驢!”
那一天,一家三口玩兒了個痛快,爺爺用網兜子網了三條大魚,小的網了更多不過都放生了,大狸居然也用爪子拍出來一條,看得那爺倆目瞪口呆。
小尤簾木有捉到魚,但是吃到了魚,生平頭一次的美味體驗讓小孩兒快樂無比、狼吞虎咽,於是,生平頭一次被魚刺卡了嗓子。
雖說很快就咽下去了,還是被扎出兩泡眼淚,委屈地看着碗裏的魚,決定再也不……
還想再吃點兒~
捉魚不是這個家的主業,爺爺還得靠撿破爛買糧買油,好在不用像前幾年那樣背着貓崽幹活了,現在這個小崽子不僅不用他背,還能幫他撿破爛。
尤簾是個眼靈手快的孩子,又聰明又懂事兒,不怕臟不怕累,總能在一堆垃圾里一眼找見塑料瓶,小小年紀還能扛動裝得滿滿當當的大|麻袋。
每當鄰居誇獎貓崽子又機靈又孝順的時候,爺爺時常是喜憂參半,喜的原因當然是孩子這麼好,憂的原因……也是孩子太好了,他一個撿破爛的,怕把這麼好的孩子耽誤了。
這種心情持續到尤簾從垃圾桶撿到一本書後。
那是尤簾第一次知道書。
書還很新,紙張厚厚的,上面有漂亮的圖畫,圖畫旁邊是文字,尤簾不認識字,可他能從一頁一頁不同的圖畫裏看懂有趣的故事。
好像鄰居家的小孩兒看的就是這樣的書,尤簾聽到過鄰居阿姨講故事的聲音。
尤簾跑去找爺爺了,翻開第一頁,手指指着上面的字,“爺爺,念故事。”
爺爺呆了呆,看着小孩兒充滿渴望的眼神,心情複雜得要命,半晌,忍住眼裏的淚花,使勁兒擠出笑容道,“貓崽愛看書?好孩子,爺爺給你買……咳,給你撿!”
從此以後,凡是書和紙,爺爺都不往回收站送,全部拾掇乾淨給尤簾留着。
好在老爺子是認得字的,雖說到不了教尤簾識字的程度,但是讀故事還是可以的。
這一開始讀,就成了每天的任務,不讀的話貓崽不睡覺,讀的話就得挺長時間,硬是讓爺爺被迫改了這麼多年早睡的生物鐘。
而當某一天,爺爺突然發現尤簾不用他讀書了,奇怪之下才知道,這聰明崽子居然把那些故事全背會了!
爺爺再不猶豫,當即決定,送尤簾上學!
~
九月一日,開學日。
小學校門口熙熙攘攘全是人,大多都是父母送孩子來上學,少數是其他親人護送,更少數,比如尤簾,他是自己來的。
爺爺忙“工作”,顧不上他,也因為學校和家離得並不算太遠,還不如他平時外出撿垃圾的距離,所以爺爺放心讓他自己“闖社會”。
尤簾的自立能力沒得說,別說同年齡段的小孩兒,就是比他年紀大的,甚至大很多的,都比不上這個從小無父無母、在窮困環境裏艱難長大的孩子。
“你好呀,你也是1年1班的嗎?我也是1班的~我叫惠惠,你叫什麼呀?”
一個扎着雙馬尾的漂亮小女孩兒笑容甜美地出現在尤簾面前,背着手有些羞澀卻眼睛亮亮地問道。
尤簾除了鄰居家的孩子,還沒跟其他小朋友接觸過,尤其是穿着粉色公主裙、鞋子上還有亮晶晶蝴蝶結的小美女。
“……你好,我是1年1班的尤簾。”小孩兒有點兒緊張。
“你叫尤簾呀~你當我的好朋友行不行呀~我第一次見比我還漂亮的人呢,我想和你玩兒,你的聲音真好聽!”
“……”尤簾沉默了,他的朋友只有大狸,從來沒人說過想跟他玩兒。
看着對方嶄新的裙子,好看的書包,燦爛的笑容,尤簾抿了抿唇,剛想說什麼,一聲尖銳的女聲伴隨着高跟鞋的嗒嗒聲一併響起:
“惠惠!誰讓你一個人跑過來的!快跟媽媽回去,媽媽正跟你們班主任聊天呢,趕緊趁現在讓她見見你!”
“可是我還想跟我的好朋友說話……”
頭髮濕卷着、化着妝、滿身香氣的女人聽到這話才瞥了一眼對面站着的女兒口中的“好朋友”,頓時皺了眉,一臉難看地拉住女兒的小手就走。
尤簾在原地一動沒動,沒什麼表情地聽着遠處隱約傳來的話,“交什麼樣的朋友媽媽沒告過你嗎?你看不出來他的衣服和書包是撿來的嗎?以後話也別跟他說,他敢纏着你你就告訴老師,記住了沒?”
“不是,是我想跟他做朋友……”
“你這孩子怎麼想的!不聽話就別回家了!”
惠惠和她的媽媽走遠了,尤簾周圍的其他人還在,不知怎麼的,尤簾身邊漸漸出現一個圈兒,沒有人靠近。
大人們狀似無意地投注過來意味不明的視線,小孩兒們也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躲在大人身後偷偷地看。
尤簾仍然站在原地,被爺爺剪的狗啃形劉海兒散落在飽滿的額頭上,漂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卻毫無波瀾,五官精緻得厲害,整個人卻也瘦削得厲害。
不用分析那不合身的舊衣服和破爛的書包,只從瘦弱程度就能知道這小孩兒家裏很窮。
尤簾神色沒有一絲變化地朝着學校里走去,路過人群時不約而同紛紛都躲開他。
他是來學習的,尤簾想着。
爺爺只讓他好好學習,沒有說別的。
那麼,他就不管別的。
至於朋友……他有爺爺和大狸就夠了。
~
“尤簾同學唱歌很棒呀,老師教音樂這麼多年,頭一次聽到這麼悅耳的歌聲,你有沒有興趣報名課後的聲樂班呀?”
“我……”尤簾眼神中有亮光,卻囁嚅不答。
座位里有同學說:“他是撿破爛的,他家沒錢!上不起興趣班啦!”
一陣鬨笑,音樂老師沉默了。
扎着雙馬尾的漂亮女孩子蹭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對笑最大聲的那個男生,呵斥道:“張韻澤,請尊重別人,不要嘲笑同學,思想品德課白上了嗎?”
“嘿,你怎麼總替撿破爛的說話呢,我們的惠惠班長是不是喜歡撿破爛的呀?”
“你胡說!”惠惠紅了臉,看一眼垂眸斂目不做反應的尤簾,羞惱着坐回座位。
在更加混亂的笑聲和起鬨聲中,音樂老師用力拍拍桌子讓教室恢復安靜,張口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再詢問那個唱歌如夜鶯的孩子。
不是所有的天才都能得到培養。
可惜了。
日子繼續過着,雖說尤簾已經成了各學科老師又讚賞又嘆息的出名學生,但是音樂老師還是覺得這孩子最適合走的路是音樂。
他看得出來,孩子特別喜歡。
沒錯的,尤簾喜歡看書,喜歡學習,喜歡上課,喜歡各項成績都優秀,但是最喜歡唱歌。
特別、特別、特別喜歡。
再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拖欠書本費用,不交作業,全校唯一不買校服,不合群,班級活動不參加,多次跟同學打架……
原因歸根結底就兩個字——
沒錢。
哪怕學校再給減免,老師再幫助,甚至同學還捐過一次款,也是有次數有數額的,不可能全部替他負擔。
當有一天上音樂課時,音樂老師沒有在教室里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並且發現座位沒空,是滿座時,一瞬間就知道不是請假,是走了。
不上學了,不在學校了,不出現了。
能說什麼呢,音樂老師熟練而木然地敲擊着琴鍵,教着他該教的歌曲,聽着一個個在腦海中留不下記憶的聲音,微笑着給予表揚與鼓勵。
這是他應該做的,他是對所有學生公平授課的音樂老師,他想幫卻幫不了多少,他充滿期待卻對結局心知肚明。
可惜了,他想。
時光匆匆,再一次見到那個讓全校師生、甚至後面很多屆都議論個不停的孩子,是在電視上。
準確來說是在一場流行音樂頒獎典禮上。
包括那孩子在內的四個人,四個外貌出眾氣質不凡、唱歌動人舞台強悍的帥氣大男孩兒,正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領獎。
“大混混團加油——FOUR沖呀————”
這激昂的應援聲不是電視機里傳出來的,是沙發另一邊兒他十多歲的女兒喊出來的。
當了音樂老師這麼多年,差點兒被親生閨女喊聾,“……妞子,你是他們的粉絲?”
“是!!!爸,你不認識他們吧,他們是音樂天才,是第一天團!我給你推薦FOUR的所有音樂,你一定要聽呀!”
“嗯,會聽的。”
“聽說簾小時候還在你們那個學校念過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爸,你那會兒在教音樂課嗎?有沒有印象呢?”
“唔……呃……嗯……咳咳咳……”
“沒印象了?那估計不是你帶的班,應該是別的音樂老師帶的,真是的,那麼好的嗓音都沒發現,也不說培養一下,如果不是嫉妒我家簾的天賦,那隻能說明他的水平忒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