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成長
殷司很清楚,夏堯對自己夫人的心思。
一個人的眼睛很難騙得了人,而且,都是男人,誰能騙得過誰呢?夏堯那點花花腸子,聰明如殷司怎麼可能一點都察覺不出來呢?
從他第一回在陽錦洲見到夏堯開始,到千塵出事,夏堯冒着風險來看她——殷司十分確定,夏堯絕對有想從自己這裏撬人的心思。
否則,就算他只是個名存實亡的盟主,他也絕對不會允許一個弱者在他頭上動土的。
千塵對他是完全不客氣,或者簡直可以說是拳打腳踢——換成個男人,說不定夏堯早就發火反擊了。
而且,夏堯就算不是曾經的自己的對手,到底也是來自元汐界,實力遠遠高於自小生長在遺失之地的千塵。
在他眼前,千塵的確是個弱者。可是就在剛才,千塵還踹了他一腳。
就算,千塵曾經給他出過主意,指了一條明路,那也絕對不是她可以直接動手揍人的資本。
殷司的眼色深了深——看來這傢伙也是坐不住了,想趁他病要他命。
若是剛剛他真的不小心,死在了夏堯那道劍氣上…事後夏堯估計會以一個好人的姿態出現,接管他的妻子。
殷司沒忍住在心裏呸了一口——就算他死了,他也絕對不容許千塵被夏堯值得給接管了。他寧可千塵回去找雲傲。
還是雲傲比較可信些,畢竟知根知底的。
不知不覺間,殷司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天邊。
“阿雪!你想什麼呢?”千塵大聲地喊了好幾遍,可是殷司只顧着發愣了,“發什麼呆呢?你剛剛沒受傷吧?”
“啊?”殷司才回過神來,“沒事,沒事。阿霽,你剛剛說什麼?”
“我看你一直在發獃啊。”關於夏堯,千塵根本就沒有想那麼多,起碼根本沒有像殷司那樣想那麼多,“我還想起一件事呢,你還記得嗎?咱們以前在雲夢澤,你跟我打了個賭…我們可是說好了,輸的人要無條件滿足對方一個要求哦。”
千塵正對着他,雙手交叉在背後,倒退着走着。她的笑容乾淨而清爽,眼睛明亮。
“哦…”殷司想了想,很快就想了起來,他衝著千塵笑道,“我們當時賭的是沈修嵐,對吧?賭他的前程。”
“對,”千塵點點頭,似乎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笑容自信無比,“肯定是我贏了。我都說了,沈修嵐將來起碼要做個親王,或者會做赤柔的皇帝呢。”
“事情還沒有蓋棺定論,阿霽也太自信了。”殷司笑了笑,很明顯,他不覺得自己會輸。
“我肯定贏的,”千塵也不服氣,胸有成竹地分析道,“連元滄界重組之前,代表赤柔帝國跟符承弼他們交涉的工作都交給了沈修嵐,如此器重,肯定有了讓他繼承大統的打算啊。阿雪,你不會連這個都想不到吧?——哎喲!”
殷司連忙上前一步攬住了她的腰。
原來,千塵一直面對着殷司倒退着走路,剛剛分析地太起勁兒,沒留意腳底下,差點摔了個屁股墩兒。
“嚇死我了,幸好你眼疾手快…”千塵拍着胸口,“不行,我可不能再這麼走了,要不怎麼摔死的都不知道。”
“阿霽,你別急。”殷司笑得還算輕鬆,“多大的人了還平地摔跤。沈修嵐這件事呢,你再等等,他的選擇很有可能跟你的預測大相逕庭。我看赤柔的皇帝還有很多年可活呢,至於沈修嵐的前途…我們看得見的。”
“對了,也不知道璧瑤怎麼樣了。”提起沈修嵐,千塵不由得想起璧瑤來,心裏很有些感慨,“當初,還是喻南星想盡辦法,說服她留下了沈修嵐的孩子…他們還真是一對怨偶啊。對了…他們的孩子好像比寧兒大吧?”
“大幾個月。”殷司點點頭,“不過我也沒有打聽過他們的消息了。”
“問題不大,想問這個不是很簡單嗎。”千塵的心情還不錯。畢竟已經知道殷司沒有在外頭養個女人,她也沒有細想夏堯的行為;剛剛對殷司的勸慰似乎也是卓有成效的。
完美,太完美了。
完美的一天並不在於這一天的運氣有多好,而是在這一天,她的所有行為都是正確有效的,並得到了良好正面的反饋。
殷司看她這般高興,似乎完全沒有受到自己糟糕經歷的影響——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神奇。
千塵這個人很奇怪,特別是她真正死過一次之後。
她的運氣實在不算很好。家破人亡,被五月盟擄去當武器。後來去了御宗,日子好不容易回到正軌,又栽倒在李修元手裏,一度走不出心理陰影。
再後來,千塵開始妖化,並且知曉自己最後會死於魂火灼燒,瞞着他開始準備後事,幸好被殷甘所救…
至於那些在中途離開她的人們…他們不是秋日的落葉,不是冬日的白雪,他們是一棵樹上被折斷的枝幹。即使人生這棵樹會繼續變得枝葉繁茂,甚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這裏曾經有一段枝幹,只有樹知道,那裏的確有一個圓圓的、血肉模糊的傷口。
最近的一次劫難,是着了宮麟的道,算是真的從鬼門關里走了一個回合出來。
可是千塵是個堅強…不,與其說堅強,殷司更樂意用堅韌來形容她。
人真的是很奇怪,遇到小災小難磕磕碰碰,或許會哭,會抱怨,還可能會崩潰。
可是在生死面前,那些曾經令人崩潰的事情都變成了擦傷。在千塵身上最神奇的一點,就是她,或許因為在殷甘面前丟臉都會哭,但是真正面臨死亡時,她可以比任何人都冷靜從容,她會一絲不苟地安排好一切,然後毫不畏懼地走向死亡。
“她寧願死,也不要輸。”
當一個人經歷過生死,她會得到一種通透。以往的未知和恐懼都已經變得清晰可見——對於千塵來說,既然可見,便不再可怕了。
曾經她倚仗別人的光芒而活,雲傲、殷司、顧清連、玄羅、寧悅、凌風仙子、五毒仙君…他們的照顧、保護、偏愛、鼓舞,使千塵得到了力量繼續面對稀碎的人生。
而現在,千塵終於成為了別人的太陽,她的光芒終於溫暖了他人。
所有人都明白太陽的偉大和溫暖,卻沒有人清楚太陽身上的傷痕。
因為當一個人真正成為太陽時,她身上的光芒是無可比擬的,在這光輝照耀之下,傷痕又算的了什麼呢?
有時候,一個人的蛻變就在一夜之間。
望着千塵蹦蹦跳跳的身影,殷司也有很深的感慨。
“對了!”千塵突然歡快地蹦回他身邊,“我們去玉宮,正好跟寧兒在一塊兒,這不是一舉兩得嘛!說起孩子來,葉傾雅家的雲泠也大了,不過估計這孩子已經認不得我了。”
“我估計,有阿離在,雲泠一定記得你。”殷司意味深長地說道,隨後又問了一句,“阿霽,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回浮玉?”
“啊…我覺得都可以啊。”千塵沒有着重理解他前面的話,只是考慮着回浮玉的時機,“我們得跟孔姐姐說一聲吧,畢竟她不放我們,我們也回不去嘛。”
“你怎麼知道當初她不肯放咱們離開,現在就肯放了呢?”殷司故意要考她,所以千塵一瞧他那漂亮的眼睛裏眸光流轉,心裏就知道他的打算。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千塵十分篤定,“當時是什麼情況,現在已經是截然不同。我們心平氣和地同她商量,她一定會同意的。”
殷司拍拍手,由衷地說道:“可以。看來阿霽真的很聰明。”
現在的千塵,似乎對一切都可以安然接受,妥帖處理,很難想像,她曾經是個、或許現在也是個喜愛殺戮甚至享受殺戮的人。
當年,葉麒對她最深刻的印象,甚至只有五個字——“純粹的邪惡”。
“這麼容易的問題誰答不上來啊!”千塵哭笑不得,笑完又關切地問,“你累不累?今日已經走了許久了,身子剛好些,萬一發了汗再吹吹冷風,葯可不就白吃了。”
“天氣已經熱起來了,哪裏那麼容易着涼。”殷司苦笑道,“放心。”
“那我可不管,我得把你快點帶回去。”
在殷司面前,如今的千塵總是帶着些嬌嗔,可愛得緊。或許是他們年齡相差極大——
儘管他們的年齡看上去沒什麼差距,但是實際上,二人的閱歷全然無法相比。
千塵兩百歲都沒有,可是殷司的年齡幾乎和人間的年齡一樣大。
當然,年齡不能代表人的心理年齡和成熟程度,但是人受過的劫難的不同,見過的風光不同,所以無法相比。
就算千塵比同齡人成熟幾倍,在殷司看來她總是個孩子。
可是,現在殷司終於開始覺得,她是個可以承擔很多的大人了。
有一說一,殷司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老父親,看着千塵一步一步走來,一點一點成長,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十分感動。
說穿了,還是自己帶給她的磨難,把她逼到了現在的境界。
如果沒有煩惱,沒有困擾,沒有恐懼,沒有痛楚…也便沒有領悟,沒有理解,沒有成長了。
千塵對於痛楚的忍受能力簡直令人髮指。
即使被馬球砸斷了手腕,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自己咔咔收拾利落。
可是,每個人都是嬌嫩怕痛的,之所以可以忍受,只是因為承受過更大的痛苦。相比之下,眼前的就算不了什麼了。
殷司無聲地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確實沒有做一個合格的夫君應該做好的。
千塵踮着腳尖蹦蹦跳跳,光影斑駁下,就像蒼翠林中無憂無慮的一隻小鹿。
望着她的身影,殷司歪了歪腦袋,臉上露出了夢幻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