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兩人果然深夜時分摸到了袁藕明的右衛將軍府,楊曄和袁藕明很熟悉,從側門讓人先通報他的貼身小廝。那小廝聞聽是他,慌忙迎出來,卻言道袁藕明不在府中,往衛將軍府中去了。
這位衛將軍便是中央禁衛軍的總統領金吾衛大將軍衛勐鐸。他的夫人今天生辰,沒有大肆宴請賓客,但卻請了幾個至親好友和下屬過去府中吃酒,袁藕明自然也得去,已經讓人傳訊回來,今晚被衛將軍留宿府中不回來。
北辰擎和楊曄對望一眼,只得先回去。路上北辰擎道:“明日還要進宮赴宴。小狼,你說我這個級別的武將,用得到讓當朝聖上設宴接風嗎?”
楊曄道:“用不到,我給你接接風還差不多。”他轉頭上上下下地打量北辰擎:“也許陛下聞聽了北辰將軍的赫赫威名,所以想見識一番而已。當心,你要當心,莫要成為下一任天子寵臣,被收到后宮裏去。”
他隨口戲謔,北辰擎早已經聽慣了,只管置若罔然。迴轉趙王府後,楊曄本來說好了今晚跟着他睡,聽他講講塞上風光及兩年來各種經歷,但一進趙王府的門,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奔了書房去,那裏不但有書籍,還有歷年楊熙收集的各種資料典籍。這些資料大半都是北辰擎和白庭璧整理出來的,因此北辰擎很快地找了一冊出來,翻看片刻,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是凝重,楊曄跟着看了看,低聲道:“怎麼會這樣?”
那上面白庭璧的蠅頭小楷娟柔秀雅女人字跡記得很清楚,衛勐鐸的七八個夫人,沒有一個是今天生辰。
楊曄道:“該赴宴就赴宴,且看他如何。大不了咱找個借口悄悄走了就是。”
結果第二日楊曄和北辰擎從皇宮的側門入宮時,迎面逢上了袁藕明將軍,亦步亦趨地跟在衛勐鐸身後。
袁藕明對着楊曄一笑,不着痕迹地做個手勢,他圓臉,平常不愛笑,笑起來兩眼彎彎,清甜動人,人畜無害,童叟無欺。但他治軍手段卻格外地嚴謹狠辣,在京城禁衛軍中早已是威名赫赫。楊曄初去勾搭他時,感覺很難勾搭。但後來兩人交往時間長了,發覺性格倒很是投契,就正兒八經地走動起來。
如今楊曄正想靠上去搭話,卻被他身邊的衛勐鐸一眼狠狠瞪過來,於是楊曄不甘示弱地一眼反瞪回去。一甩衣袖,兩撥人各走各的。
眾人的侍衛都留在了皇宮外,前面宮人一路帶領,到了明德殿中,見各路赴宴的官員大多已經到齊,中間的龍椅卻空着。禮部侍郎荊懷玉迎上來,和宮人一道請眾人落座,北辰擎坐在楊曄的下首,對面就是衛勐鐸和袁藕明。而後荊懷玉,他施施然地在北辰擎身邊落了座,搭訕道:“北辰將軍昨日風塵僕僕,有疲憊之相,這一轉眼便雄姿英發、神采奕奕了,果然是少年人,底子厚,恢復得快啊。”
北辰擎微笑,正欲客氣一番,楊曄已經插嘴道:“他是少年人,荊侍郎你也不老啊!我看你瞧起來比他還年少,而且少年英俊,少年窈窕,少年有為,當為我輩楷模……”北辰擎忽然伸手捏捏他手腕,楊曄抬頭,卻見楊燾在一大幫宮人侍衛的擁簇下進入明德殿中。
於是楊曄住嘴,跟着一眾官員站起,參拜,一本正經地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燾吩咐眾人平身,各自落座。皇帝的眼光緩緩掃過諸人,最後定格在北辰擎身上:“這位便是雄鎮邊關的北辰擎將軍嗎?邊關狀況如何,朕在京師只能從你們的邸報上知曉一二。你給朕詳細講述一下可好?”
北辰擎忙道:“是,陛下。微臣從兩年前跟隨趙王殿下出征,初始是鎮守三關中的偏關。而後西迦國的勢力漸漸向西延伸,到了鳳於關左近。西迦國在此地騷擾良久,百姓不堪其擾,紛紛逃向關中,當地已經十室九空。西迦強虜找不到劫掠的對象,便逐漸向南面關中逼近。當時趙王殿下曾稟報皇上,徵得皇上同意,我等就隨着西迦的足跡跟到了鳳於關。如今正在鳳於關附近一步步加強設防。可惜人手不足,西迦又常來騷擾,所以才請求陛下增調一些兵馬。”
他語句舒緩有致,言辭條理清晰,楊燾聽得甚是滿意,點頭道:“我那四弟辛苦了。朕無法御駕親征,不然定要和他並駕共馳,賞大漠流沙,看關山明月,何等幸事也!”
楊曄聽得直皺眉,只得低頭掩飾,心道:“打仗這出生入死的事兒,讓你這麼一說,敢情趙王和雲起都是在邊關跑馬賞月來着!”
北辰擎卻諾諾點頭,恭敬地道:“是是,趙王殿下也很思念皇上呢。但西迦步步緊逼,實在脫不開身。”
楊燾道:“如此,朕就給他增兵。衛將軍,那些繁文俗禮咱就不講了,如今你直接將兵符交予北辰將軍,北辰將軍你隨時可以去驗兵。今日開懷暢飲,北辰將軍遠道歸來,諸卿要待朕多敬他幾杯酒。”
北辰擎忙道:“如此殊榮,微臣惶恐。”
衛勐鐸答應一聲,回身給袁藕明打個手勢,袁藕明便託了一個銅匣過來,道:“將軍,這是半枚兵符,另外半枚在末將手中。”北辰擎連忙接過,再一次對着楊燾拜伏在地,謝主隆恩。
而後各路官員果然在皇帝授意下過來給北辰擎敬酒,楊曄坐在北辰擎身邊,他知道北辰擎酒量不行,便頻頻伸出酒杯,主動要求替酒。所以北辰擎便把大半御酒都傾注入他的杯子,讓他代替自己飲了。眾官員知道楊曄難惹,也拿他無法,只是一笑了之。饒是如此,片刻后北辰擎還是微微醺然。
楊曄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要不要去方便?”
北辰擎忙道:“要,要。”楊曄扶着他告罪,出殿,在宮人的引領下轉過幾處迴廊,待到花木掩映無人處,楊曄忽然搶到那幾個宮人身後,出指如風,狠狠地戳在後心穴道上,幾個人頓時軟做一堆。他回身低聲道:“剛才我看到袁藕明對咱們連使眼色,恐有變故。你既然已經拿住兵符,這就趕緊趕往兵營,帶人走了,我進去想法把袁藕明叫出來。我在這裏先撐着,咱仨一起撤走,恐有人生疑。”
北辰擎翻起右手,食中二指間夾了一張紙條,上面正是袁藕明的字跡:“速速設法出宮,寶城門外見。”他笑道:“這是剛才他給我兵符時趁機遞給了我。小狼,聽說他很難上手,你是怎麼勾搭到的?”
楊曄道:“我生的好看,他被我色迷了心竅,好了?你快走。”
北辰擎道:“你自己不打緊嗎?”
楊曄道:“你把鍾離年未都帶着,暫且不用管我,打點妥當后再讓他倆過來接我。這二萬人馬得來不易,其它的莫要思慮太多,先出城接住兵馬再說。”
兩人都已經隱隱感到事情詭異,但如今只得走一步說一步,立即就分道揚鑣。楊曄看着北辰擎走遠,幾腳踢開那幾名宮人的穴道,埋怨道:“讓你們帶路呢,你們倒都一個個卧在這裏裝死。哼,小爺我自己回明德殿,不用你們跟着了!”言罷拂袖而去。
他迴轉明德殿,楊燾待臣子們寬厚,因此官員便是赴御宴,也不是很拘謹,君臣同樂推杯換盞很熱鬧。楊曄才一進門,就見袁藕明也“方便”去了。他不動聲色地坐下,便有荊侍郎探頭過來問道:“侯爺,北辰將軍哪裏去了?”
這位荊美人似乎對北辰擎特別感興趣,神色間黏黏糊糊,言辭上殷殷切切。楊曄聽得牙酸,微微有些惱怒起來:“他喝多了,在外面嘔吐。我被熏得難受,讓宮人伺候着,自己先折返來。”
荊侍郎哦地一聲,連連點頭:“北辰將軍風姿,令人傾慕不止。”
楊曄心中呸地一聲,口中卻笑道:“便是嘔吐的風姿,也是很不錯地。荊侍郎對北辰將軍如此傾慕,何不親自出去看看?”端起面前的茶水飲了一口,立時旁邊過來個宮女,給他把茶水添上。
荊侍郎正要和他接着搭訕,楊曄的眼光卻忽然定在那宮女身上,不動了。不動的緣由不是淮南侯的好色,卻是那姑娘走路的姿態很是怪異艱難,全身都要跟着扭動一番,方才能邁出一步。好似楊曄從前愛看的木偶戲,身上牽了許多的繩子,落到不會操作的人手中了,要統統將絲線拉一遍,方才能操縱木偶活動起來
他看着看着,浮想聯翩,爾後“噗”地一聲,滿口的茶水噴了出來,接着以手捶桌,憋不住哈哈大笑。
殿中立時鴉雀無聲,楊曄悔悟過來,連忙止住笑,左右看看,荊懷玉咳咳兩聲,轉過頭去。就聽皇帝大人在上話道:“淮南侯,你無故嬉笑喧嘩,卻是為何?”
楊曄忙起身,繞到堂中跪下,道:“臣失態了,臣知罪。請陛下責罰。只是……只是……這姑娘走路的姿勢如此怪異,在臣看來的確好笑。”
楊燾皺眉,冷冷地斜睨着他,片刻后道:“你知道她是誰嗎?你這般嘲笑於她?”
楊曄悄悄地看那宮女一眼,那宮女局促不安地站在一邊,身體瘦弱,臉色蠟黃,眉眼低順,神態恭謹。他看不出個究竟,只得道:“臣不知。”
楊燾便耐心地給他解惑,且不管他愛聽不愛聽:“這女子叫鳳閣。她少年守寡,和婆母相依為命。她的婆母病重,需要人肉作為藥引,她便從身上割下肉來給婆母煎藥。後來婆母去世,留她孤身一人。這般至孝之人,正是我大衍王朝官員子民的表率。朕聞聽她的事情,特意遣人去請進宮來,讓她以自己的言行品德來感化教誨宮女們。本打算讓她直接做皇後身邊的女官,但她卻自己提出從最低等的宮女做起。這等奇女子,你竟然嘲笑於她。楊曄,你可真是......讓朕說你什麼好?”
楊曄頻頻點頭,眼光在鳳閣身上徘徊不去:“臣知罪,臣知罪。但不知這位姑娘把身上哪裏的肉割下來了?這人肉的功效,和豬肉羊肉又有什麼區別?這姑娘的婆母吃了她的肉做藥引子的葯,為什麼沒有痊癒,反倒故去了?”
此言一出,眾官員有的低頭偷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臉色尷尬。楊燾心中忿怒,道:“淮南侯,你如此言語,是何用意?!”
楊曄道:“臣沒有什麼用意,就是好奇心起,隨便問問。言語不當之處,請皇上恕罪。”
楊燾伸手在龍案上一拍,殿中再一次鴉雀無聲,楊曄做惶恐不安狀左右看看,而後正正身體,跪得端正挺拔。良久方聽得楊燾道:“你這無知小兒。就算那人肉沒有功效,她的這份至孝之心,卻是流傳天下,難道不能做萬民表率?你枉讀了那許多的聖賢書,我看你是白讀了!”
他忿怒之下,連朕字都不用了,直接我起來。楊曄忙道:“是是是。臣不該胡說八道,這位姑娘為人端方,割肉療親的行為感天動地,臣也很感動很感動,銘記於懷。臣以後定當以她為楷模為表率,反思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有錯改之,無則加勉。”
楊燾冷冷地瞪着他,半晌后忽然陰沉沉地笑了:“你能改?你從前打架鬥毆荒腔走板都能改?我看不容易!這樣,你既然要以這位姑娘為表率規束自己的作為,你不是也沒有什麼侍妾嗎?那朕就把她賜給你了!你這就帶她走,做妻做妾你自己看着辦!但若是委屈了她,朕決不輕饒!朕累了,要回去歇息片刻,你們也都散了!”
他身邊的大太監連忙跑上來攙扶他,眾臣子也慌忙下跪,恭送皇帝陛下。楊燾最後瞪了楊曄一眼,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楊曄沒臉沒皮地跪着,目送皇帝離開。鳳閣靜悄悄地站在他身邊,等着他接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