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海和雪(四)
不知道哪一句雞湯說過,生活並不缺乏美,只是缺乏發現美的眼睛。
哪怕環境再怎麼艱難,哪怕物資再怎麼匱乏,也難以擋住人們對於美的追求。
這就好比一條鹹魚,也會渴望在出爐的時候可以撒上姜和蔥,俗話說得好,鹹魚也可以有夢想,鹹魚也是了不起的。
抓起幾粒果汁軟糖,加上水,放到鍋里加熱熔化,得到幾勺濃稠的果醬,再將果醬淋灑在盛滿碎冰的碗上,一道顏色鮮艷的飯後甜品,便算作完成。
飯後,木屋裏的各人都有各自的事,小白捧着大碗,忙着對付那一大份的冰沙,老白則靜靜坐在窗邊,眺望着外邊的雪景,自斟自飲,把空出的飯桌留給了大海,讓他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在上面描摹神紋。
神術,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術法,源起於某個久遠不可查的年代。
先民們得到了神靈或者惡魔那裏的啟示,從而開創出的術法,能夠令人類在短時間內調來神鬼的偉力,打破肉身的束縛,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猶如遙遠神話傳說之中的化境飛升。
藉助這種術法,人類很快便從萬物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戰勝種種艱難惡疾的險境,在肥沃的土地上聚集村莊,開墾農田,豢養家畜,逐步擴張城鎮。
經過數以千年的生息和繁衍,人類的氣焰高漲到一種空前的盛大,甚至想過要蒙蔽天空,比肩神靈的威嚴。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一切都是雙面的,成全人類的神術,就像是上天賦予人類的一把神聖的利劍,可以用來守護,也可以用來殺戮。
人類就是利用這把利劍屠殺盡所有對其抱有敵意的生物,硬生生地偌大的自然界內殺出一條通往自然界頂端的血路。
無敵總是孤獨的,而人類卻恰恰是一種耐不住寂寞的生物。
神靈賦予了人類智慧和力量的同時,也把那罪惡的慾望栽種在他們的心中,經過代代傳承,成功地孕育出無盡的貪婪以及無盡的野心。
在失去了外族的威脅后,面對一路掠奪而來的驚天財產,慾望很快便滲進人類的心裏,激發出他們血液里的戰爭基因,也染紅了他們的眼睛。
彷彿遵循本能的,人們很快就把矛頭指向了自己。
於是,無休無止的戰爭時代,便在這貿貿然之中開啟,橫亘過無數個春秋,為了利益,人們不惜用盡手段,爾虞我詐,劍指着彼此,為了利益,人們不惜弒父殺妻,手足自殘,死盯着對方。
代表毀滅的旗幟一旦揚起就難落下,大量的神術師被投入到戰爭之中,被權利者們當作戰場上的兵器使用,面對要麼斬切,要麼斷折的宿命。
而他們的結局,往往蒼白。
當然,戰爭再怎麼慘烈,暫時還沒波及到這座邊緣的小鎮,這片茫茫的雪原成為了一堵隔絕牆,阻斷了諸多野心家的覬覦。
在漫飄漫落的絨雪裏,小鎮內的居民們仍然可以在相安無事中度過一生之中幾乎所有的時間。
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大海還有很多時間,但對於每一位神術師來說,最短缺的,毋庸置疑就是時間。
一物換一物,這是大自然的定理,好比交易,你向神鬼索取力量,神鬼自然會索要你的靈魂,就像浮士德的故事,仁慈的上帝與邪惡的魔鬼打賭,誰才能取走這個倒霉鬼的靈魂。
賭約開始之初,魔鬼立馬找上了浮士德,告知他,假若他肯將靈魂上奉給自己,魔鬼許諾可以借給他力量,協助他完成那些從前絕不敢想的事。
這份誘惑無疑是巨大的,在魔鬼的教唆下,道德說教不久便站不住陣腳,浮士德接受了這份交易,由此獲得了不可思議的超能力,而靈魂就是他所要支付的代價。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神術,消耗靈魂和壽命,換取調動元素之力的權限。
每一位神術師壽命通常都不會超過三十年,彷彿從他們打開神術這一扇古奧大門的那一刻起,那一隻代表着他們生命的沙漏便會隨之加速。
每一次施展神術向天地借力,都會使得這些虛無的流沙加快流動的進程。
不過,這一切都離大海很遠,目前的他連摸這扇大門的門邊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訥訥地站在原地張望,不知該怎麼走過去,更遑論推開它。
時間在無聲中流走,大海一動不動地站在桌前,真的就像個便秘的患者,蹲在茅房裏,漲紅臉,大眼瞪着小眼,一聲不吭地盯着門板,死活憋不出來。
“大海哥,今天你看懂了么?”吃完冰沙的小白放下碗后,屁顛屁顛地小跑,自覺地把腦袋湊了過來。
他眨巴眨巴着眼睛,左顧右盼,看了看專註凝神的大海,又看了看鋪在桌上的捲軸,“這些到底是啥啊?看起來好無聊啊。”
“水的紋理圖,最基礎的一幅,”大海懊惱地抓抓頭髮,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但還是看不懂啊,我說嘛,這都是些什麼鬼東西啊,也太難了吧。”
“太難了就不要看咯,當不了神師,大海哥,你還可以跟老爹學醫呀,”小白看着他,小聲地嘀咕,“治病掙錢,多勞多得,犯不着當個短命的神師。”
“哪有那麼多人生病,要是全鎮子的人都病倒躺床上了,我們家還一下成首富了呢,”大海沒好氣地看着他,“到時候,你白某人就是鎮霸了呢。”
“小白說的也不是沒理,神師這種事,通常強求不來,這個世界不公,很多時候,不是什麼硬着頭皮上就能成事,”呷了口小酒的老白也說,“也得看老天爺賞不賞你這口飯吃才行。”
“可我還是想試試啊,老爹,”大海看着那個坐在窗邊的男人,“想成為一位神師。”
“為什麼?”老白愣了一下,問。
“不知道,就是想,”大海沉默了片刻,有點兒忐忑地開口說,“想去做這些事,又想去做那些事,想證明自己活着,想證明自己來到過這個世界上。”
“所以,你是想離開這裏么?”老白忽然說。
大海點點頭,移開視線不敢看他,也沒有說話。
窗外的北風嗚嗚地吹,時間猶如沉默的沙漏般流走,老白拍了拍腰板,站起身。
他打了個哈欠,裝作不在意地看着窗外,“既然想,那就放手去做吧,今天想不通的事,放到明天再想,明天還是想不通的事,那就放到再下一個明天去想,一直想到你想通了,或者放棄了為止。”
他轉過身,看着大海,放下酒杯,提起酒瓶,慢慢步地走向牆壁旁的立櫃。
他用平穩而單調的聲音,一邊走一邊說,“做人就是這樣,爹媽靠得住的,先拼拼爹媽,運氣和天賦靠得住的,就先拼拼運氣和天賦,如果這些都沒有的話,那就只能拚命了。”
“對於你要當神師這事,我一直都是不贊同也不反對,”老白說,“你老爹我不是什麼厲害的人,你要當神師要走,老爹攔不了,但是記住了,你要回家,要碗飯吃,老爹永遠都會為你而留。”
“原諒老爹,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麼多。”
大海沉默了,低下頭,凝視着那些死板的條紋,彷彿逃避,又彷彿掙扎,彷彿歇儘力氣地審視自己。
這個自私愚蠢的混賬。
窗外北風蕭條地吹過數十回,他腦子一片空白,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的頭緒。
眼前的畫面,還是一模一樣的枯燥,還是一模一樣的呆板,就像對着一株死去多年的植物,全然不知該從那裏尋到足以令它起死回生的魔力。
飄忽不定的風聲中,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株枯萎的植物是否還存在可以重生的機會。
或者,就像他自以為蒼白的人生那樣,毫無生機。
“如果拼了命還是不行呢?”大海抬起頭,茫然地低聲說,“那該怎麼辦?”
“那就看你想不想認命了。”男人擺好酒,聲音淡淡地說。
“我不想認命。”大海說。
“那就抗爭到底,做好一事無成的準備,也做好戰鬥至死的準備。”老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