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八封信(十五)
夜深人靜,時間的流逝總是不予人提醒,宛若賊眉鼠眼的游魚,見縫插針地穿梭在世界側漏的風聲中。
時間一直在走,明天終究會變成今天,未來終究會變成過去,不存在所謂的永恆,即便是輪迴也會有其開始的那一刻,亦有其終止的那一剎那。
創造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光華,所有的一切在背後,終會導向毀滅,就像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會走向死亡。
無可逃避的命運,以及無可逃避的死亡,最後的最後註定還是會孤身一人。
便如頭頂的天空,眨眨眼,它就黑了,又眨眨眼,它就又要亮了,好像永遠都會這樣循環下去。
但終是會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刻,它既不會黑,也不會亮了。
....
小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昨晚過夜的天台上,身上蓋着一件破舊的衣衫,還有一件嶄新的禮服。
夜裏的風很冷,但因為身上有被子蓋着,所以他一點也不冷。
隔着幾條街外的鬧市似乎已經收市了,漫長的夜幕下,這座陌生的城市顯得寂靜而又深邃,他擔憂地看着坐在圍欄上的那道單薄的身影,生來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這個最熟悉的人說出一句話。
只是一句話而已,再簡單不過,可以是‘我醒了’,可以是‘大海哥’,可以是‘大飯桶’,也可以是‘臭色鬼’...
其實,他有很多很多種方式跟那道孤寂的身影交流,但是他卻硬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看着這個人的背影,喉嚨里彷彿被風堵住那樣乾澀。
持續進行的沉默里,時間不知再一次流走了多少,清冷的月光下,水銀色的路燈就像浮遊在空氣里的水母,輕易地籠罩着一條條穿插分岔的街道。
零星的路人行走在蒼白的道路上,投影在地上的影子忽短忽長,很快就消失在某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轉角里。
空氣里蕩漾着雨的氣息,月亮漸漸被烏雲蓋住,月光消弭,黑暗隨之越發的深重,厚實的雲層不知不覺又下起了細雨。
涼颼颼的雨絲紛亂地下墜,被風吹散,渙散着一種難以承受的悲傷,無聲地逸散向四周,彷彿銀針那般,扎在人的靈魂上。
除了水銀色的路燈外,遠處沒有半點光亮,房屋裏最後的那幾盞燈火就像是被細雨澆濕了那樣,黯淡地熄滅。
此時此刻,無月的天空下,昏沉的街區佔據着城市絕大部分的位置,猶如凝固般佇立在原地,沉默着,匍匐着,宛若一頭正在消食的巨獸。
小白忽然覺得,坐在圍欄的那道身影就像一座熄火的燈塔,被封鎖在那一片堅硬的黑暗裏,如同爬滿藤蔓的墓碑那樣慢慢腐朽,慢慢地變得不再有什麼意義,不再有什麼價值,也不會照亮什麼黑暗,就像是慢慢地死去那樣。
還不做點什麼么?還不肯開口喊醒他么?天氣這麼冷,他把所有的衣物都給你,連同靈魂都要被冷風凍僵了...
再不跟他說點什麼,好像就要來不及了,再不衝去拉住他,好像就要掉下去了,這裏那麼高,摔下去一定很疼很疼,會折斷骨頭的。
風一直在吹,小白縮了縮腦袋,收回視線,定定地凝視着眼前遮雨的搭棚,彷彿是在猶豫,又彷彿是在逃避。
沒有來由地害怕,心裏忽然填滿了沒來由的不自信,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只怕一開口...迎面而來的一句,是那冷漠的...你是誰?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為什麼會出現這裏?
為什麼要用這種目光看着我?
我認識你么?
我們以前見過么?
有一起吃過飯么?
有一起說過笑么?
....
這一刻,他開始想念老白了,如果老白在這裏,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如果有老白在這裏,就是大海哥再怎麼犯渾,他也能用一嘴巴子抽醒他。
但是,老白不在這裏,在鐵軌搖搖指向的北方,在他和大海的家鄉,這裏不是他們的家鄉,這裏沒有白色的雪花,也沒有吹個不停的西北風,只有雨,好像永遠永遠也下不完的雨,慢慢變大,慢慢將這座陌生的城市籠罩。
千絲萬縷的念想發散在雨水的簾幕里,風裏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那個背對着他的少年忽然轉過身,濕漉漉的額發下睜大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眼睛凝實而又深刻,透着一絲掩飾不住的急切和關懷,還是記憶里的那番模樣。
“醒啦?”大海定定地看着雨中的搭棚,輕輕聲地說。
“嗯。”小白坐起來,看着他,點點頭。
大海當即跳下圍欄,跑到他身邊,弓下身,把手平放在他的額頭上,閉着眼睛思索,同時感受着手面依附的體溫。
“現在感覺有沒有好點,還有沒有什麼不舒服?”他沉默了片刻,睜開眼睛,念念叨叨地說,“喉嚨癢不癢,呼氣吸氣的時候,有沒有障礙...”
他的語速很快,三兩個字跳躍般地說話,渾身淋滿冷雨,就像一條離家出走的落水狗,冒着大雨回到曾經的家門前,濕漉漉的臉上浸滿不安與緊張。
他的手上落滿了雨水,抹在小白的額頭上,冷冰冰的,很快又被體溫加熱,變得暖乎乎的,像是在發燒,又像是從噩夢裏醒來,重新回到了溫暖的被窩。
“還好啦,就是做了一個噩夢,很可怕的噩夢,”小白虛弱地笑,“現在夢醒來,就沒事了,大海哥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可以一口吃完三大碗米飯!”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個屁的米飯,沒好起來之前,你都得給我乖乖地喝粥!”大海的手仍然放在他的額上,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好起來以後,想吃啥,哥就給你買啥,但還是得先養好病再說,知道么?”
“又不是什麼大病,就是做個噩夢而已嘛,”小白嘟噥着說,“大海哥真是的,有啥好大驚小怪的…”
大海沒有回答他,忽然沉默了很久,風蕭蕭地掠過潮濕的大地,他久久地凝視着小白的臉。
他低聲說,“不,這不是夢,這確實是病。”
他放下了手,聲音低垂,苦澀地笑着說,“好像挺嚴重的,具體什麼情況說不清,我也不知道還剩多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