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大漠的輪迴（一）
戰鬥結束了，最後一個敵人被一把修長的刀攔腰斬斷。
嘶啞的哀嚎聲被狂吼的風沙掩蓋，血劃過刀刃，緩慢地滴落，卑劣的生命被刀鋒錯開，彷彿靈魂拋飛般沉默地墜下。
迷離之際的男人怒睜着一雙漸次失色的眼，怒不可遏地死盯着那個持刀的人。
仇恨在膨脹，也在縮小，一籌莫展的心情在風沙掠過的瞬間顯得千變萬化。
死亡驟然降臨，男人殘存着最後一口氣，抽搐地伸出手，五指顫抖，上面沾滿了一粒一粒的石沙。
恨...無與倫比的恨，支撐着他暫時不被死神拖走，男人磨牙吮血，恨不得要將那個人拖到地獄裏去，恨不得讓那個人償命，將那些砍落在同伴們身上的刀斬...
一遍又一遍地斬落在那個人的身上。
可男人終究是不能，因為他馬上就要死了，體力將近枯竭。
但他的嘴唇還在蠕動着，喉嚨翻滾，彷彿還想說些什麼囫圇吞棗的話。
可沒等到他的話出口，死神便已抵達到他的身前，率先抓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殘軀拖走，餘下一地滲入黃沙的血。
持刀的年輕人高舉起自己的屠刀，踩着勝利者的步伐走來，不急不緩地給這位最後的失敗者補上了一刀。
脆弱的靈魂在風沙中破碎了。
男人慘死在他的同伴之前，帶着蝕骨的遺憾死去。
旁觀戰局的士兵從震驚中醒悟過來，連着高聲大喊，他滿臉的不敢置信，嘹亮的聲音里滿是激動的顫抖。
“一百殺！我們的少主！他！共計滅敵一百，拿下了...一百個人頭！”
澎湃的群情在士兵的一聲吶喊中燃起，炯炯有神的眼睛彷彿火把，招搖在黃土大地上，灰白色的天空，雲影低垂。
人們的身後是土黃色的城牆，持刀的年輕人沉默不語。
他定定地站在男人的殘骸前，看着手裏的這把刀，看着染紅這片土地的血。
“功夫乃是殺人技，”年輕人沙啞地對自己說，“當刀劍相向的時刻來臨，唯有時刻保持警惕，敏銳，毫無保留地信任這一門古老技巧的人，才能活下來。”
“弱點，清楚你自己的弱點是什麼，”他繼續說，彷彿背誦書上的字詞，“每個人都有弱點，時刻記住隱藏自己的弱點。”
“一旦暴露了，就等同於敵人提供了可乘之機，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便那個人是你最親密的人，或者是...自己。”
“稍有不慎便會死去，淪為敵人腳下的荒骨。”
“看到了么，父親。”他收回那一把刀，鬆開的手心裏，固存着交戰後的潮濕。
有血流過他的掌紋，凝成血珠，遲緩地掉下來。
“那些死去的人，可曾有您的影子？”
這時候，蒼老的石門沉沉地推開。
歡天喜地的人們穿門而過，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叫聲，他們圍簇在年輕人的四周，彷彿慕名而來瞻仰神跡的訪客，又像是一群從天而降的禿鷲。
“蒼天有眼，少主武藝過人，橫空出世，竟以一己之力，屠盡一眾之敵，立下不世之威名，老主人若是泉下有眼，想必定會倍感安慰...”有人慷慨淋漓地說。
“老將軍家後續有望，北涼城後續有望！”有人直接跪倒，以首叩地。
有人則涕淚直流地仰望着頭頂那片荒蕪的天空，大聲地連呼，“天不亡我北涼城也！天不亡我北涼城也！”
...
血流成河的城門外很快亂成了一片，人們又哭又喊，一邊大吼着唾罵著那些躺倒的屍體，一邊又在大聲地恭維着那個彷彿雕像一般站定不動的年輕人。
他們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彷彿真把他當成是豎立在祭壇上的神像。
也有人在趁亂漁利，動作快速地翻找着那些屍體們的口袋，企圖藉此發一筆死人的橫財，也有人趁虛而入，在守城的士兵們大多跑出去維持秩序的時候，混跡在回城的人群當中，偷偷地溜進了城裏。
“這...就是勝利么？”年輕人依然無動於衷，默默地自問。
“功夫是殺人技，計謀是過牆梯，父親，那什麼才是真正的勝利？”
“難道人...只有深陷在仇恨之中，才能夠成長么？”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的人或許已經死了。
前任城主大人於一個月前失蹤，追剿盜匪至荒漠深處，至今仍未歸來，沒有帶上足夠的糧食，也沒有足夠飲用水。
他的身影，他的戰馬，彷彿被風沙蒙蔽了那般，漫漫無邊地消失在這片荒野的盡頭，相當於暴斃在荒野。
人們幾乎已經默認了老城主的死亡，同樣因此而一直籠罩在盜匪猖狂的陰影里，擔心年少的新城主無法承擔大任，守不住他們世世代代紮根於此的基業。
“怎麼證明自己？”那個失落在遠處的男人曾經跟他說過，“如果你要證明你比一個人要強大，那就去擊敗他，不擇手段地去尋找對方的破綻，動用你的優勢去攻克他的弱點，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動進攻，直到完完全全地將他擊倒，甚至...殺死。”
“怎麼找到別人的弱點？”
“用你的嗅覺，”男人說，“觀察世界，觀察你自己。”
“你自己是最好的樣板，在你的畏懼中尋找，永遠要記住一點，克服恐懼...”
“恐懼會是你的一生中最大的敵人，它大多源自於對自身的不信任，對自身的認知不足，但這並不值得你過多去在意它，你唯一需要在意的是...”
“每一次出刀的時候，你的手穩么？是否會害怕失手，害怕被敵人的刀斬斷？”
“如果害怕，你又為何拔刀？”
...
顫抖，那些還沒死透的屍體仍然在顫抖，天上傳來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嘶鳴，遠道而來的禿鷲遵循着死亡的氣息降落到大地。
喧嘩的人群被士兵們疏散開來，但仍然保持着熱切的呼叫。
年輕的城主獃獃地看着自己的手，卻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在抖。
“收起你的弱點，不要把它暴露出來，不要讓敵人有機可乘，”男人縹緲的聲音依稀迴響在他的耳間，“不必感到同情，戰場上你死我活，向來如此。”
人群中空出一條道來，年輕的城主放下自己的手，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