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兄妹(七)
道士和壯漢從賣茶的老楊那裏要了一筆不多但也不少的錢。
雨還未停歇,他們便急匆匆地走了,這場鬧劇就此告一段落。
村民們凝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嘀嘀咕咕地低着頭討論幾句,牽牛花生長在一處潮濕的角落裏,無聲地盛開。
將近夜晚的時候,天空出現了一道微妙的彩虹,虛幻的顏色,容易讓人想起古老的天國,彷彿只要踏上這條若隱若現的七彩虹橋,便能登臨傳說中的極樂之地。
也就是人們口中說的樂土吧,那個遠離世俗,沒有爭鬥,沒有紛擾的地方。
...
道士和壯漢在路上拋着到手的錢袋,難掩得意地說笑。
難得幹了一筆名正言順的買賣,不僅打了人泄氣,還能賺上一筆錢,而所需付出的代價,僅僅只是讓道士挨上一記悶棍。
多希望這世上像那茶館少東家一樣的傻子能夠多一點,這樣錢就不至於那麼艱難才能掙到,乾脆天天讓道爺呆在破廟裏睡大覺好了,自然就會有傻子跑上門來送錢。
一想到這個,他才發現自己餓了,整整一天都沒功夫扒一口飯。
於是,他向道士提議,要不要去找家窯子逛逛,吃飯喝酒,還有婆娘可以玩弄。
道士自然覺得這個提議很是不錯,畢竟挨打的是他,旁觀壯漢打人的也是他,他根本沒法摻和一手,只能默默地站在那裏看。
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又無處可以發泄,眼下壯漢提到的窯子,無疑是大多數男人發泄怒火還有邪火的最好場所。
正當他們拿定主意,準備雄赳赳氣昂昂地趕赴窯子的時候,有人出其不意地拍了拍壯漢的肩膀,語氣很是謙和地笑着說了一句,“人類,借你的肉身用一下。”
...
“爹,你是不是沒想過要救我?”楊華拄着拐杖,半倚着門框,有氣無力地問那個在廚房裏忙活的男人。
男人沒有理他,自顧自地在各類食材之間周旋,今晚上大廳里來了不少食客,寫好的菜單一張接過一張地送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活兒如今都得靠他一個人張羅。
由於經營問題,這家小小的茶館其實在很早之前就開始不單隻是賣茶,這就像很多理髮店不單純只是理髮那樣,為了穩固營收,他們也不得不幹起了餐館的買賣。
幸好老楊的手藝不差,人緣也好,逢場作戲,虛以為蛇,客套話一句勝過一句,總能哄得大家滿堂歡笑。
一到了晚上,便會有不少熟客會呼朋喚友地前來光臨,點了幾個小菜,要幾壺小酒,隨後舉杯,仰頭一喝,不知不覺便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
“爹,你是不是沒想過要救我?”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拄着拐杖的少年又一次問。
他看着遠處慢慢熄滅的燈火,看着近處這個仍然彎着腰的男人。
此刻,巡夜的更夫持着一盞燈籠慢慢悠悠地走過這一條燈火寂寥的長街,大廳里的客人都已離開,只剩下老楊一個人在收拾桌面上的殘羹,清掃地面上的垃圾。
“如果他真把我打死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活該,麻煩都是我自己找的,”他的聲音忽而有些哽咽,“一直以來,你是不是都很看不起我,覺得我不成器,不懂事,不配當你的兒子?”
老楊擦台的抹布忽然停了一下,說,“對,麻煩都是自己找的。”
“你就是我自找的麻煩。”
“你要是覺得我麻煩,嫌棄我,我也可以走,”少年顫抖着吸了口氣,帶着哭腔說,“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
“為什麼那個你連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被打了,你二話不說就肯掏錢救他,反而是我,你不成器的兒子,都快要被人打死了,你還能站在這裏,什麼都不做。”
“我有警告過他,不要在我的地兒上鬧出人命。”老楊說。
“你是怕出了人命之後,就沒有人敢來你這裏喝茶、吃飯么?”楊華慘笑着問。
“對,”老楊說,“除了做喪葬生意的那些人以外,像我們這種做買賣的,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因為,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鬼,所以每個人都會害怕鬼。”
“那你心裏的就一定是自私鬼!”少年幾乎是大吼出來,“冷漠,無情,虛偽,沒有人性的吝嗇鬼!”
“楊老八!我告訴你!不是我不配當你的兒子,是你楊老八不配當我的爹!”
“不想當我兒子,那你就走,”老楊說,“我把話說明白,你可別死在外頭了,不要給別人說你是我的兒子。”
“我也不會給你收屍的,要是死了,就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去死吧,”他語氣淡淡地說,“要是躺在地上沒有人給你收拾,看着也怪凄涼,怪滲人的,時間久了還有味道,容易讓人晚上睡不着覺。”
少年哭着大喊,“你根本就不是我爹!我爹其實早死了!”
“我只是你撿來的一個夥計!你養我,根本就是為了要我免費給你打工!”
“你這個奸商,無良的奸商!”他涕淚交加,“要是娘還在的話,知道這樣,她一定會帶我逃出這裏的...”
“別提你娘,”老楊沉默了一下,打斷他,“她和你妹是女人,這事跟她們無關。”
“怎麼就無關?!”少年瞪大了眼,憤怒地衝著男人大喊,“你不是我爹,那又怎樣,她們一個是我娘,一個是我妹,怎麼會跟我沒關係?!”
“閉嘴!”語氣一向平淡的老楊猛拍一下桌子,“癟犢子,我讓你閉嘴!”
“糟老頭,你憑什麼讓我閉嘴!你又不是我爹!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又跟你有什麼關係!”少年犟着脖子,不甘示弱地扯着嗓門大吼。
老楊丟掉了手裏的抹布,快步走了過來,揚起手,在少年仍在嚷嚷的時候,他兇狠地一巴掌甩在了少年迷糊的臉上。
直到這時候,楊華才錯愕地發現,原來這個一直低着頭的男人也在哭。
爬滿皺紋的臉上凸起一條條衰老的神經,像極了一株即將走向枯萎的大樹。
其實男人的難過不比他少幾分,與他不同的是,男人把那些東西都藏在了自己的心裏,默默地忍受,默默地承擔,一言不發。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落下,在夏夜悶熱的空氣里久久地迴響。
年輕的女孩縮在一如既往的樓道上,透過縫隙目視着樓下發生的一切,她到底沒忍住,一下哭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