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兄妹(四)
長久以來,人的分類有很多種,除了表面上顯而易見的男女有別外,還有膚色之分,種族之分,階級之分等等,倘若稍微再深入一點,根據一個人的逆來順受的程度來辨別,大致可以區分成兩種較為通俗的類別。
一種是任人拿捏,少有抱怨的軟柿子,而另一種則是你敢動我一下,我就敢扎你的手的硬茬。
但這裏也會存在着一種例外,那就是世上總有一些喜歡無緣無故扎你一下的人,可這種人的刺並不能算作‘硬’,因為他們的立場就像水裏的浮萍一樣,沒有任何充足的出發點,頂多就只能算作是傻,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傻逼’。
老楊是個明白人,從看見這群冒雨而來的年輕人第一眼起,就知道這群人的不簡單,但具體是哪裏不簡單呢,他又說不好,但這並不重要。
他不是那種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既然相遇一場,這一場過後,可能再無更多交集,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會見到,那就把自己本職工作做好就行了。
“那小兔崽子怎麼還沒回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老楊收回菜牌,還在叨叨。
他一邊轉過身返回廚房,一邊默默地嘆氣,“這麼大個歲數也沒個長進,家裏來了客人也不知道回來幫忙。”
小楊柳透過二樓的縫隙望着他,望着他那佝僂背影,抿着嘴,想喊他站住,想大聲地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她把話委屈巴巴地憋在喉嚨里,直到男人走進了后廚房的門口,她才生着悶氣地離開樓道,回到二樓上去了。
石頭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一如男人觀望他們一樣。
他也在觀望着這一對再尋常不過的父女,心裏有些索然。
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局中之人。
...
路道上的雨幕仍在飄零,漂浮在積水坑中的落葉被一腳踩落。
楊華趕了好幾里路,終於在一間路邊的破廟前追上了那個騙人的道士。
遮雨的屋檐下,道士正躺在鋪滿乾草的破地板上呼呼大睡,似乎並不急於趕路,那一大包行囊枕在腦袋下,被他當作了枕頭。
他的臉上蓋着一頂草帽,打雷般的鼾聲從帽子底下傳來,隔得遠遠都能聽見。
他身上穿着的仍然是方才一模一樣的破爛道袍,但卻沒有半點兒濕水的痕迹,身材也與印象之中的無二,不高也不矮,不出眾,也就是正常人的身高。
僅憑表面上這些粗淺的判斷,外加上陰雨天氣,光線本就不好,實在難以證明此刻睡在破廟裏的道士就是剛才在湖邊把他們整村人當猴子那樣耍的那一位。
可當楊華跟循着鼻鼾聲趕來,一眼看到這個正優哉游哉的睡大覺的傢伙,然後再對比一下自己渾身濕漉漉的落魄模樣,氣急敗壞的怨恨片刻間便支配了他整個心神,使得他盲目的同時,也令得他罕見地勇敢起來。
他一口咬定這個睡覺道士就是剛才的騙人道士,他要像個男人一樣,要讓騙人道士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要讓他知道,這一條村的人...從來都不是好惹的!
在以前,在他那幾位哥們兒還沒失蹤的時候,每天的傍晚,他們幾乎都會約定在一起,跑到村子外面的一塊野地里放牛。
但放牛這個說法,僅僅只是一種明面上對大人們的宣稱。
實際上,他們另有目的,為的是進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戰鬥。
他們一跑到了野地裏頭,直接就會把牛放在一邊,讓它們自個兒去吃草,基本上看都不帶看上一眼的。
而他們則磨拳擦掌,準備要去干翻隔壁村那群同齡的混蛋,給自家的牛搶奪地方。
在打架開始之前,他們就已經說好了,誰要是打贏了這場混亂的群架,這片野地就歸誰,誰家的牛就可以在這片野地上隨意地吃,放開地吃,撒野地吃。
也不管牛到底樂不樂意吃。
他們把這場遊戲稱作為男人的遊戲,而那塊野地就是男人的角斗場。
據說,這遊戲已經延續了很多年,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大大小小的男孩。
但那塊野地的歸屬權卻始終曖昧不明。
兩條村子裏的牛幾乎每一天都要到那裏去呆上幾個小時,一邊吃草,一邊看着這些奇怪的人類們扭打在一起。
大的打大的,小的打小的,總是分不出個勝負,總是誰也不願意服輸,即便是哇哇地嚎啕大哭也不願意讓自己的拳頭垂下來。
牛有時候也想不懂,牛有時候也很困惑,這群奇怪的生物到底在想些啥,憑藉它們有限的腦容量橫豎也實在想不明白。
久而久之,它們也只好低下腦袋,甩甩尾巴,自顧自地吃草,讓這幫奇怪的傢伙們自己折騰去就好了。
後來,楊華從自家老妹那裏學到了一個挺別緻的詞,叫作醉翁之意不在酒。
聽起來很是文雅,他是樂開了花,就像鄉巴佬進城似的,正準備拿去跟他的哥們兒大肆炫耀一番。
但他的老妹無情地打掉了這一次機會,轉口就冷冷地說,你們那叫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頂多就是牛娃之意不在牛吧,你數數看,咱家的牛都自個兒跑回來多少趟了?
然後,他又學到了一個短句,叫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個蕭何到底是何許人也,反正就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就對了。
剛開始加入‘男人的角斗場’時,他心裏還滿是畏懼,膽怯放不開,一心只想着萬一打不過人家咋辦呢,萬一不小心連門牙給都砸掉了咋辦,那可是要丟一輩子的人。
可他的哥們兒告訴他,老弟,甭管那麼多,一個勁干就完了。
那哥們兒還說,在干架的時候,一定要夠凶,氣勢一定要夠足,用你的氣場去壓迫那幫癟犢子,俗話怎麼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一定要表現出夠狠的樣子,誰要是敢打你一拳,你就他媽的還他十拳,干到他鼻青臉腫,干到他連親媽都不認識,干到他屁滾尿流,無處可逃,那才是干架的氣節,這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自以為領略到了男人的真諦。
再然後,他的哥們兒就不見了,消失在一個悶沉的夏夜,他覺得自己擔子一下子重了許多,背負了幾個男孩的寄託。
曾幾何時,他們是那樣地由衷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