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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條走廊都是白色,彷彿剛下過一場大雪,橘色燈光下這片白色泛出點點晶瑩閃亮的光,如同海的浪花在翻湧,又好似風中搖曳的柔軟絲絨。它是那麼美麗那麼聖潔!那是雪精靈嗎?是那帶翅膀的雪精靈在跳舞嗎?小雪人揉了揉眼睛,蹲下身來,驚訝不已——原來這些白色的傢伙是一條又一條的蛆蟲!它們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拚命扭動着身體似乎想要掙脫,卻又好像彼此粘黏着無法分離。
之前她見過好幾次蛆蟲,一次是在家裏裝雞蛋的籃子裏,破了殼的雞蛋長出好多蛆蟲;一次是在從鄉下采來的黃瓜里,她至今也不知道黃瓜里為什麼會長出蛆蟲來,當她從咬了一口的黃瓜里看到好多條蛆蟲時,覺得自己是個倒霉鬼;其實她不害怕也不討厭蛆蟲,她永遠都記得上小學一年級時,在爬滿蛆蟲的廁所里吃過饅頭。
那天早晨她沒有吃早飯就去了學校,到午飯時,她也沒有午飯吃。飢餓感驅使她撿起學校外垃圾桶邊上的半個饅頭來,羞恥心又將她帶到路邊一個破舊簡陋的公共廁所里。緊拽着饅頭來到廁所,還好這裏沒人,只有數只嗡嗡嗡的蒼蠅在刺鼻的臭味和一縷狹長的陽光中飛舞,而地上黑色糞坑裏蠕動的是無數白色蛆蟲。她看着那片白色,很淡定地吃掉了髒兮兮的饅頭,並暗暗慶幸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裏。抹抹嘴巴,若無其事地走出廁所,蹦蹦跳跳去往學校。
儘管她在校園裏逗留很久,可還是撞上了正在教室享用午餐的同學們。他們看見小雪人驚訝問道:小雪人,你怎麼不吃飯呀?小雪人笑着回答:我已經吃過了,我媽媽剛給我送了一個大雞腿,在學校門口。大概她撒謊從來不臉紅心跳,所以同學們對她說的話都深信不疑,還紛紛讚歎她媽媽真好,雖然同學們從未見過她的媽媽,因為雕塑媽媽從沒去過她的學校。
此刻,她明顯感覺走廊上的蛆蟲增多了一些,也不知它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它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好像是在齊頭並進,又好像是互不相讓,一些蛆蟲似乎想要爬上高高的牆,可最多爬到半米高就又跌落下來。它們圓滾滾的身體沒有手和腳,無法穩穩抓緊牆面,可它們依然反覆嘗試往上爬,不怕反覆跌落下墜。
它們每一條都在扭動,都想要往上爬,往光禿禿的牆壁上爬。小雪人看着它們,疑惑自語:“你們怎麼在這裏?”因為尿急,卻又被蛆蟲擋住去路,她又着急懇求道,“請你們讓一讓,我想去廁所……可我過不去……”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腳想要邁出去,可根本沒處落腳,只好又縮回腳站在原地。正無計可施時,突然眼前的蛆蟲朝兩邊散開,走廊上露出一條可以容她落腳的水泥路面來。“謝謝你們。”她並不驚訝蛆蟲能聽懂她說的話,一邊道謝,一邊朝廁所飛奔。
廁所里也滿是蛆蟲,甚至比走廊上的更多,不過地上有一條容她落腳的路和可以小解的便池。從廁所出來,蛆蟲群中間的那條路依然在,她趕緊大步跑回房間,當她站在門口的一瞬間,那條路倏然不見,整個走廊上又擠滿了蛆蟲。
無比困惑地進屋,將房門緊鎖后又上下打量,生怕蛆蟲從門縫鑽進來。想找一些廢紙將門縫塞住,可……哪裏有多餘的廢紙呢。就連畫畫的那張紙也是她從路邊撿的——一張帶着若有似無香甜氣息的口香糖包裝紙,一面雪白,一面金色。
摸了摸口袋,糖紙還在,咽了咽口水,好像肚子並不餓了,就又在小床上躺下,將一半褥子蓋在身上。夜更深了,但房子外長長的立交橋上,依然有很多汽車在呼嘯聲中來來往往。她聽着聲響,數着車輛:一,二,三,四……那麼多的車子來往,真渴盼能出現一個好心司機,載她去遠方,去一個美麗的地方生活……無奈嘆了口氣又想,如果時間停止就好了,那麼她就永遠不用去迎接明天,不用去擔心房租、食物、以及未來,不再有任何煩惱。
為了能在這裏住下,她交了押金和一個季度的房租,這個幾乎是這城市最便宜的房子,將近花光了她的積蓄。僅有的一點積蓄,是她在餐館,洗了成千上萬隻碗、碟、筷子、勺子得來的。三個月前,當她去那家小餐館應聘洗碗工時,看到那瓶兩升裝的洗潔精,暗想:把這瓶洗潔精洗完就拿工資走人,永遠離開這座城市!但因洗碗的月錢實在太少,又洗完兩瓶兩升裝的洗潔精,才攢夠一筆買火車票和租房子的錢。
買了一張能到達沿海城市的火車票,原本對這座海邊城市充滿期待,以為可以開啟快樂自由的生活,一直以為只要離開那個家,就能快樂起來……而現在她僅剩下三十塊錢,沒有存款,沒有值錢的可以典當的隨身物品。
她的確非常不安又無望,過了今晚,明天的日子是怎樣的呢?要去做什麼工作來養活自己呢?如果沒記錯,她應該還沒滿十六歲,儘管她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她的模樣看上去瘦小又稚嫩,不過她並不把自己當孩子看,從她想要放棄生命那一天開始,她就把自己當大人看了。所以,似乎是從九歲那年的某一天開始,她就已經是大人了,那種年輕又愚蠢的大人,那種渴求死亡又害怕死亡的大人。那時她還從書上看到寫書人說——很多人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死去。
“我永遠都是一個活死人吧……倒不如死了來解脫……反正這世上並沒有人在乎我……”她哀嘆着流淚,任由淚水流淌。從小她就擅長哭,可她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摸了摸腰上的貼身小布袋,裏面裝着僅有的三十塊錢。粉藍色小布袋是她用家裏的廢棄窗帘布縫製而成,那時她十二歲,渴望有一個能貼身的布袋子,像電視奇幻劇里看到的那樣——這樣的布袋裏會有一顆發著炫光的魔法石,在她遇到困難時,魔法石總能給予她幫助。從小她就知道親生父母因貧窮而把她拋棄,她不是雕塑媽媽的孩子,不然雕塑媽媽一定不會說:你這個乞丐,窮人就是窮人,你簡直就是來討債的,我上輩子到底欠你什麼?
幸好還有三十塊錢,得儘快找到新工作,但願不用再做洗碗工,不再做那辛苦的工作,可除了洗碗還能去做什麼?不管將來怎樣,反正明天,一定要先去看看大海,從沒見過大海卻有“縱身一躍,許身海波”的浪漫渴望。明天一定要去看大海!一定要去!一定要看到!這強烈的想法讓她期待又煩亂,難以入睡。
也不知道明天的生活會怎樣,真希望天不要亮,寧願不要去看海,寧願天不要亮……越想越忐忑越慌越亂,正要睡着時,突然一個聲音將她驚醒:“你後悔了嗎?可這是你自己選擇的人生啊!”又是那個聲音,那個縹緲又混沌到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奇怪聲音,依然不能判斷這聲音從何處而來。是在房間裏,還是從房間外?“你是誰?你在和我說話嗎?”小雪人猛然從床上彈起來,光着腳丫往窗戶邊跑,將窗外由近及遠看了好幾遍。大雨依然在下,立交橋上汽車來往,根本沒人同她說話。
你是誰?為什麼不現身?你根本不懂我,怎麼就說出這種話!這根本就不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你以為我想要這樣的人生?那你來感受一下我的人生,你敢嗎?哼——你不敢現身,只知道說讓我聽了痛苦的話,難道你覺得我的人生還不夠痛苦而來傷害我嗎?請你以後不要再亂講話,我永遠都不想聽見你的聲音!
她在心底無聲地駁斥,委屈苦楚的淚水滂沱而下,雙手緊緊握拳用力到指關節發白髮亮!在她心裏,這兩隻拳頭已經狠狠將立於天地之間的一塊巨大玻璃砸出一個窟窿,玻璃渣刺破她的手,鮮紅的血液小河一般流淌,她在紅色的小河裏倒下,永遠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