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逼格
書手杜為真最擔心的是陳曉宇不去,陳曉宇利落的答應,吊著一口氣的他心一松,整個人居然軟倒在地。陳曉宇和朱仲堪看過來時,他又連說沒事,掙扎着起身。為了請各鄉里戶長、耆長至縣,知軍蔡挺是下過死命令的,沒有按時請到人的縣吏不但除名,還要編管廣南。
編管是居家囚禁,編管廣南則是要去廣南路居家囚禁,與遷流無異。真要去了,再回來可就物是人非了——按大宋律,與流放一樣,編管時妻子是可以申請離婚的。
杜為真大喜過望中,陳曉宇從容回村收拾安排。實際也沒什麼好收拾好安排的,只不過交代妹妹院子裏的事,田裏的事,果園的事,再就是自己的那些裝備。
院子的事最重要,移栽差不多二十天,緩過勁來的臍橙嫩芽又開始生長。趁着秋季最後一段高溫,原先豆粒大小的穗芽現在已經長到一指多長,這顯然是不夠的。秋梢分為早秋梢和晚秋稅,早秋梢在陽曆八月抽發,入冬時長度大約半尺;晚秋稍則在九月抽發,但九、十月氣溫低,枝梢很難健壯。
穗芽是在農曆七月下旬嫁接的,和早秋梢同期。儘管移栽時陳曉宇費盡心思,不舍血本,移栽仍然延緩了枝梢的生長,早秋梢硬生生拖成晚秋稍。晚秋稍不健壯是大問題,因為冬天說不定就會有霜凍,不健壯的晚秋稍很難熬過去。
陳曉宇交代妹妹的,是冬天夜裏要一定要給三棵樹搭棚或者直接用稻草包紮這些枝梢。再則是水不能斷,越是霜凍越是不能停水——有水,土壤深層的熱溫可以傳遞到地表,水結冰也會釋放出潛熱,保護樹根。最後是煙熏,煙熏可以提高空氣溫度,只是費人費時,並且要在夜裏。
相比已經種下的蠶豆,果園裏即將成熟的蜜柑,院子裏三棵樹才是陳曉宇放心不下的東西。然而他細細交代時,落霜愣愣毫無反應,陳曉宇不問還好,一問她眼淚便嘩啦啦的流下來。
“哥,你莫走,莫走!”落霜拉着他,終於慟哭。
妹妹一哭,陳曉宇也情不自禁想流淚。他交代的是幾個月甚至來年的事情,難道他自己也知回不來了嗎?既然回不了,又何必要去?不去行不行?
不去,官府派人來抓那和他們硬拼好了。至坪里等同現代南康市朱坊鄉,崇義縣龍溝鄉、揚眉鎮、長龍鎮四個鄉鎮。時間往前推進千年,可這四個鄉鎮的地形並未改變,只是植被不同。熟悉地形,靠近峒區,真要頑抗即便不能戰勝官兵,自保也毫無困難。然而這樣的想法一冒頭便被陳曉宇了按下去。他或許可以自保,但他組織訴災的那些民戶肯定會遭難。
為什麼要由自己承擔一切的責任?為什麼面對官府不選擇縮卵?為什麼不一個人逃?心中早已博弈無數次的陳曉宇又一次質問自己為什麼。他語無倫次的安慰着妹妹,目光再看向秋日溫暖的陽光時,赫然發現院子裏擠滿了人。
“請耆長到縣上為我們做主。”為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戶長朱仲堪。在他身後是麻斜村所有村戶。
“佛佑啊,莫擔心屋家,我們個個都在。落霜她們啊,是你的老妹也是我們老妹。”左鄰朱林氏善於做媒,自然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
“佛佑你唔爭、唔爭擔心,這三頭樹我會幫你看好來。”朱升九也在人群中,知道陳曉宇最擔心什麼。
“冇錯。冇錯。”附和聲中,朱仲堪連連點頭,“後生嘞,你唔爭擔心屋家,儘管去。這事情講清楚就冇事哩,知軍是曉得你的……”
諸人說話的同時,陳曉宇打量着所有人。所有人都來了,正是所有人都來了,他的心才越來越冷。短短半個小時全村人就聚齊站在自己家門口,說句誇張的,連賑災都沒這麼快。為什麼來這麼快陳曉宇當然知道,正因為知道他才覺得心冷。
急怒的他朝着眾人大喊一聲:“好了!你們可以走哩。我會去!”說罷也不管眾人的反應,直接回廂房換衣裳。哭泣的落霜聽聞哥哥發怒,直接把兩扇廳門給關上。
門關上的時候,朱仲堪嘆了一口氣。比他更擔憂的書手杜為真擔心的問道:“不會不去吧?”
“話甚麼話啊!”朱仲堪很不悅的看着他。“我麻斜的人話事冇不算數的。”
杜為真被朱仲堪訓的腦袋一縮,可朱仲堪一旁的朱端信卻抱着別樣的心思,他嘴唇蠕了蠕,在父親耳邊小聲的道:“去甚麼去,這次官府是想捉人……”
平常朱仲堪對朱端信並不客氣,然而再不客氣也不會發飆。這次朱仲堪當場發飆了,他怒道:“糞箕挎的短命種!你怎麼不去死?!早曉得養下來用尿都要浸死你去!滾!快滾!有幾遠同我滾幾遠……”
朱仲堪的怒罵讓朱端信呆如木雞,他沒想到父親會如此憤怒。朱仲堪怒罵不懈,最後連他母親朱李氏一起唾罵,罵著罵著又找了根木棒對朱端信劈頭蓋臉的抽打。朱立之、劉拱之連忙將朱端信拉開,一直拉到院外。朱仲堪罵聲剛歇,廳門再度打開,陳曉宇出來了。
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沒戴僕頭。漠視眾人的他看了書手杜為真一眼,面無表情的說了一聲走,便擠過院子裏的諸人出了院門往碼頭而去。他走杜為真也跟着走,他擠出人群的時候跌了一跤,但最後好歹跟到了碼頭。
“佛佑!”被老子又打又罵的朱端信也在碼頭邊,見陳曉宇過來,喊了一聲。
“當官的喊你去是捉人啊!”終究是生死之交,朱端信毫不掩飾的說了大實話。“你快……”
“又樣般?”心中忽然一暖的陳曉宇臉上牽笑。“我不去的話哪人去?介些人怎麼辦?”
“你……”朱端信本來擔心陳曉宇看不透官府的算計,沒想到陳曉宇什麼都知道,包括父親的圖謀。
“我從來唔把屎屙到自家飯碗裏,可有些人就會,你可曉得為甚麼?”牽笑的陳曉宇問出一個讓朱端信、朱立之、劉拱之三個人到死都忘不了的問題。
“唔曉得。為甚麼?”三人困惑的盯着陳曉宇,等着他的答案。
陳曉宇似乎沒有聽到他們的詢問,跳上竹筏的他直到竹篙撐起、竹筏緩緩離岸,才用平靜無比的口吻說出自己也才剛剛想明白的答案:“因為我逼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