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縣衙1
南康縣縣衙似乎在一夜之間復活了。這座普通人家的院落再也不是普通院落,它已經變成一座刀槍林立的堡壘。知縣錢顗(yi)未改作息,他還是按以往的時間起床,按以往的時間用膳,然而縣衙之外,天不亮衙門便被士兵圍得水泄不通,只留下頒春、宣詔兩個破爛兮兮的木亭。
八月二十八,南康縣五鄉二十八里都會前來訴災,這則消息與今年秋稅折色米價為九百五十錢一樣很快為人所知。五鄉二十八里選在同一日訴災肯定存在勾連,屆時幾千人上萬人涌至縣衙,想想也知道將發生什麼事。
一切都是為了秋稅。
今年洪水,南康五鄉二十八里只有少數鄉里、少數民戶沒有受災。若單單是南康縣甚至是南安、虔州受災,為體恤百姓官府可以減稅免稅。可惜的是,不光南安、虔州兩地受災,整個江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路、淮南路、京西路,甚至連河北路都淫雨為災。
如此大範圍的水災,朝廷只能‘其令轉運使就差本路官體諒,蠲其賦租,仍預為賑救之術,無使秋冬乏食,以致逃移’,給了一個指導性意見。這個指導性意見雖然同意‘蠲其賦租’,但前提是‘差本路官體諒’。最關鍵的是,歷次大災後有針對性減免的漕糧數量,三司(等同財政部)隻字未提。
漕糧是朝廷的命脈,整個國家建立在漕運的基礎之上。一年六百萬石漕糧中,淮南一路佔一百五十萬石,兩浙路也佔一百五十萬石,江南西路佔一百二十萬石,江南東路佔九十萬石,湖南路佔六十萬石,湖北路佔三十萬石。六路之中只有湖南、湖北未受災,若真要減免淮南、兩浙、江西、江東四路的賦租,米價高漲之下,汴京一百多萬人口、朝廷一百多萬軍隊將無以為食。
‘差本路官體諒’是什麼意思,江南西路轉運使謝景初心知肚明。轉運使心知肚明,各州各府各軍則心照不宣。到了知縣錢顗這裏,則是說不出的無奈。為民而言,如此嚴重的洪災必要大規模減稅,可身為一縣之縣令,他又必須保證上繳轉運的錢糧。
“幾時了?”戴好長翅帽的知縣錢顗無奈地問了一句。
“稟官人,辰時了。”答話的是錢顗的長隨,這個時辰正是錢顗上堂的時間。
“衙外如何?”老神在在的錢顗終於問了一句衙外,一側的主簿王無咎早就等不及了。
“五鄉二十八里,盡、盡數到了!”王無咎聲音有些發顫,進來之前他已張望了衙外的情況。“如今衙外人已逾萬,街巷之中密密麻麻。這哪裏是訴災,這分明是造反!”
“造反?”錢顗形容未變分毫,他反問道:“既是造反,當有兵刃旌旗,彼等有否?”
“未有。”王無咎知道自己話說過了,連忙糾正。“然明府萬不可掉以輕心。”
“皆是我朝子民,有何驚懼。”錢顗並不把王無咎的告誡放在心上。他為官家牧民,何須害怕黥首?此話說完他出內堂往正廳邁步而去,王無咎、長隨還有幾個縣吏緊跟着他,一同出了府邸。
身着綠色官袍的錢顗一出府邸陳曉宇便看到了,這倒不是他眼睛銳利,而是他手裏正拿着望遠鏡。因為望遠鏡的原因,他不在縣衙門口,而在縣衙斜對的一間商鋪樓頂。
“知縣出來了。”站在他身邊的不是謝潤生,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衙前,叫做李三來。李三來在縣衙當差日久,縣衙里的人都認識,縣衙日常如何運作也清楚的很。
望遠鏡里陳曉宇能看清知縣錢顗的臉,李三來只能隱約看到錢顗綠色的官袍。“知縣一定去正廳,然後召縣丞、縣尉幾個問事。要是不聽,就會喊武都頭攔死前門。”
“武都頭?”來之前陳曉宇已經知道知縣、縣丞、縣尉的姓名,不知道武都頭是誰。
“是禁軍都頭。”李三來以為陳曉宇是不知道武都頭這個人,實際陳曉宇連都頭是什麼官職都不清楚。
“都頭是多大的官?管幾百人?”陳曉宇直接問,並不掩飾自己的無知。
“不是。”李三來搖頭,“禁軍大約百人為都,五都為營。聽到五鄉二十八里一同訴災,縣尉宋毅就去南安喊人,南安就派了一都兵來。上猶也派了一都兵。”
“有一百人嗎。”包括大庾縣,南安三縣的訴災時間基本是相同的。目的就是形成威勢,同時分攤南安府的兵力。陳曉宇明白這個道理,他現在的注意力在衙門前那個身着盔甲的禁軍都頭身上。與頭上戴着笠子的普通兵士不同,他頭上戴的是鐵盔,盔上血紅的纓極為刺目。
“冇……,有、有一百人。”李三來本來要答沒有,但在正廳跑出皂吏的招呼下,被大樹遮擋視線看不太清的圍牆裏側忽然奔出一名軍官。順着軍官的位置,依稀能看到牆后也站在一排禁軍兵士。他連忙改口說有。“不是一都兵,是兩都兵。”
“畫下來,傳出去。”陳曉宇也看到了圍牆裏側的那都禁軍士兵,放下望遠鏡要同站在樓頂的王承恩馬上把消息傳出去——望遠鏡里張望縣衙時,陳曉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荒謬。他差一點就成了朝廷禁軍軍官,站在衙前阻攔將要訴災的民眾。現在倒好,他變成那一個自己的敵人。唯有回頭看見王承恩這個從縣學過來寫字畫圖的學生,他才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完全正確的事情。
“好哩。”紙筆就在王承恩手邊,陳曉宇指出哪裏還有禁軍,他就畫出禁軍所在的位置。陳曉宇過目之後,扭成一團的紙張包了枚銅錢從樓頂拋下,下面的人接住后飛奔送往衙門前的人群後方,各鄉里的戶長都在那裏。在他們身前,則是身着褐衣、手舉詞狀哭訴災情的農戶。
昨天半夜一些鄉里就到了,加上清晨趕到的鄉里,整個南埜鎮的街道頓時被塞滿。縣衙如臨大敵派出一隊禁軍,長槍斜指的攔在縣衙門口。然而訴災之人似乎不畏懼禁軍的槍矛,如果需要,他們隨時可以衝垮前方單薄的隊列,闖入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