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獄之火
北征是一盤大棋,在陸沉看來,能下這盤棋的只有大黎皇帝和北蠻可汗。
因為,他並不知道北蠻人還有一位先生——那位連可汗都以“先生”相稱的青衫文士。
旭日東升,將金色的陽光灑落在白雪皚皚的草原上,雪光奕奕。
“啪噠啪噠啪噠……”
茫茫的雪原上,一支重裝騎兵正朝西南方而行,不急不緩,恰似一道浩蕩的鐵流滾滾而來,鐵甲反射的寒光比那雪光更耀眼。
隊伍中央,一桿大旗迎風招展,旗幟上綉着一隻碩大的金色狼頭栩栩如生,猙獰卻不失莊重。
大旗下,八匹駿馬拉着一輛碩大的馬車,馬車上的帳篷同樣被染成了明黃色。
帳篷里,年過半百的北蠻可汗端坐於王座之上,一身金黃的鎧甲外罩着一件貂皮大氅,頭頂孔雀王冠,不怒自威,“猛克,現在你總可以放下對先生的成見了吧?”
和三王子鐵伐拔都一樣,北蠻可汗此時說的也是一口大黎官話,卻要生硬些。
“父王……”
一個身材魁梧氣宇軒昂的青年坐在下首,正是大王子鐵伐猛克,不過,他那一身銀盔銀甲之外卻沒有裹上大氅,聞言,他那一雙濃重的斷劍眉微微豎起,聲音低沉,“大黎有諺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李無咎雖有不世之才,但終究非我族類!”
說著,鐵伐猛克的聲音稍稍一停頓,越發陰沉,“否則,他為什麼不肯迎娶伽羅?”
出人意料地,鐵伐猛克的大黎官話竟比可汗說得更流利。
“猛克!”
北蠻可汗聲音一沉,隱有怒意欲蓬勃而出,“雄主的心胸應該能容得下天地!若你連一個李無咎都容不下,父王如何能放心地把這天下交予你手?”
說著,北蠻可汗一聲輕嘆,“若你能像拔都那般禮賢下士,我族必能在你的手中迎來曠古之榮耀!”
“父王……”
但,鐵伐猛克依舊不為所動,“此戰,李無咎能傾力謀划,不過是因為家仇,若將來我族真欲馬踏中原,那李無咎還能傾力相助?”
“呃……”
北蠻可汗神色一滯,濃眉微微一蹙,旋即卻又舒展開來,“真到那時,只怕就由不得他了!”
說著,北蠻可汗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望向了鐵伐猛克,“猛克連天馬都能馴服,何況他李無咎?”
“父王……”
聞言,一直不為所動的鐵伐猛克終於神色一怔,旋即嘴角便爬上了一絲苦澀的笑意,“面對天馬,猛克只覺熱血沸騰,可是,面對李無咎……猛克卻覺心寒!”
說著,鐵伐猛克一聲輕嘆,“如此利刃讓猛克……”
鐵伐猛克沒有繼續說下去,北蠻可汗也沉默了下來,黃金大帳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兩個裹着狐皮大氅的美貌女子一直安安靜靜地跪坐於王座兩側,垂首斂眉,好似聾啞了一般。
當然,她們也聽不懂大黎官話。
有些話,即便北蠻可汗說來也有所顧忌,畢竟,那是能讓勇武冠絕漠北的蠻族大王子都會心寒的“如此利刃”吶!
當然,那些北蠻高級將領並不會像鐵伐猛克這般覺得心寒,在他們心中,先生之智可逆乾坤,恰似天人。
鐵木城頭依舊殺聲震天,城外北蠻人的六架樓車只餘四架,但,城頭大黎將士的防線也已搖搖欲墜。
“阿古柏,”
北蠻大軍陣中高台之上,李無咎從戰場上收回了視線,抬頭看了看已經爬上了中天的冬日,望向了一旁正緊盯着戰場的肥胖將領,“我該離開了。”
“先生請便,”
阿古柏連忙轉身望向了李無咎,神色恭敬,“末將攻克鐵木城后便去大興城下與先生匯合!”
“不急,”
李無咎微微一笑,“此城,你可徐徐圖之,切勿急於成功,讓將士們徒增傷亡。”
“是!”
阿古柏連忙抱拳一禮,神色肅然,“末將謹記先生教誨!”
“好!”
李無咎輕贊一聲,轉身便往台下走去了。
如果說整個黎蠻之戰是一局大棋,那麼,他李無咎就是那個替北蠻可汗下棋的人,而他的目的正如鐵伐猛克所說——只為復仇!
向大黎天子楊煊復仇!
向害得他李無咎家破人亡的四大柱國復仇。
不多時,三千輕騎、萬餘重裝鐵騎緩緩駛出北蠻大軍營地,李無咎端坐於一輛簡陋的馬車之中,雙目微閉,嘴角卻似有笑意。
武士信、劉文煥……五大禍首已去其二,楊煊、費無庸、盧元素,你們會在大興城中等着我李無咎嗎?
此戰,我李無咎不為天下,亦不為蒼生,只為我李氏三百餘條冤魂討一個公道!
這,都是被你們逼的!
李無咎走了,將鐵木城外的北蠻鐵騎帶走了大半,這讓西南角樓上的幾個守將欣喜不已,連忙就將情報傳遞了出去。
“呃……”
西北角樓上,姚仲義和張文彬得到消息之後都是一怔,隨即對視一眼,精神振奮。
“興霸!”
姚仲義連忙回頭,一望侍立一側的姚興霸,“將這消息通報陸沉,順道去李汗青那邊看看……事情有眉目了嗎?”
若那東西真如李汗青所言那般厲害,此戰……尚有可為!
“是!”
姚興霸連忙允諾,一轉身,匆匆下了角樓。
城中,北門裏一座被染得通體漆黑的帳篷頂上有滾滾濃煙衝天而起。
帳篷之外,一片忙碌,有人在敲石頭,有人在將敲碎的石頭碾碎,也有人在攆木炭,還有人在將碾碎的石粉、木炭粉和沙子混合……這都是何畏找來的伙夫,他們平日裏本來就坐着舂米磨面的活計,此時做起這些事來倒也熟稔。
在大帳門口,四個面罩黑布的士卒正在靜靜等候,每人都提着兩隻木桶,桶里裝滿已經混合好的物料。
帳篷里,熱浪逼人,四口大鐵鍋燒得正旺,每口鐵鍋旁都有三個面罩黑布的士卒:一人遞柴,一人燒火,還有一人攥着水瓢緊緊地盯着鐵鍋上蓋着的木蓋,他負責澆水。
厚厚的木蓋周圍以布條堵死,木蓋不能幹,布條也不能幹。
木蓋中央豎著一根竹管,竹管與木蓋結合處的縫隙也用布條堵死了,這裏的布條同樣也不能幹。
那竹管向上伸出三尺之後便拐了個接近九十度的彎,然後向穿過帳篷,一直延伸到了隔壁那座同樣被染得漆黑的帳篷里去了。
隔壁的帳篷里只有四口大瓮,那四根竹管的末端便在大瓮之中,騰騰的熱氣順着竹管一直通到瓮中,“咕嚕咕嚕……”作響。
瓮中有水,李汗青就站在一口大瓮前,死死地盯着瓮中那不斷溢出氣泡的水面。
“那個……”
何畏在一旁舉着油燈,看似已經將手都舉軟了,所以,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有了嗎?”
“何兄,換隻手吧!”
李汗青沒有抬頭,依舊緊緊地盯着瓮中,“應該快了!”
“呃……”
何畏一怔,有些焦急,“可是,城頭的兄弟們……”
“急不來的。”
李汗青輕輕地打斷了何畏,“城頭的動靜好像變小了……他們能撐得住的!”
“李校……”
何畏苦笑着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帳外突然響起一聲怒喝,“站住!”
“誰?”
何畏頓時笑容一斂,扭頭朝帳外喝問。
“姚興霸,”
連忙就有人回稟,“說是奉命來找李校尉的。”
“把燈給我,”
李汗青終於抬起了頭,沖何畏微微一笑,“你出去看看……順便再找些碗和細繩來,如果能找到膠……膠泥就更好了。”
這地方根本沒有膠水,或許能用糯米和泥土做些膠泥出來。
“好!”
何畏如蒙大赦,將馬燈交予李汗青,便匆匆地朝帳外去了。
帳外,姚興霸被兩個面罩黑布的士卒攔住,也不好硬闖,看到何畏走了出來,頓時一喜,“何校尉……”
“好了!”
何畏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沖兩個士卒擺了擺手,這才取下了罩着口鼻的黑布,望向了姚興霸,“李校尉暫時還不能脫身,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
“呃……”
姚興霸稍一猶豫,“事情有眉目了嗎?”
“嗯……”
何畏神色一滯,有些訕訕然,“李校尉說……應該快了!”
說穿了,他就是過來打打下手的,在帳篷里舉了半晌燈,手都舉軟了,卻也搞不懂李汗青究竟在看什麼。
“好!”
姚興霸卻是精神一振,“何校尉,北蠻人突然分了兵,如今留在城外的兵力已不足萬人了!”
“好啊!”
何畏也是精神一振,“你快回去覆命,就說這邊一切順利……”
話音未落,何畏便已轉身匆匆而去了。
北蠻人已經分了兵,若是這邊能順利弄出那個什麼東西,就有希望扭轉局面了!
“一切順利嗎?”
西北角樓上,姚仲義得了回稟和張文彬對視一眼,神色一肅,“告訴陸沉,隨時準備增援……”
北蠻人雖然分了兵,但攻勢依舊猛烈,南門城頭已經分兵增援過西門城頭了,很快就該輪到北門了。
戰鬥依舊在繼續,傷亡在不斷增加。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日暮時分,城外終於響起了急促的鳴金聲,城牆根下的北蠻人如潮般退去,已經攻上城頭的北蠻人也都倉惶而退。
“咻咻……咻咻……”
城頭上的將士盡皆精神大振,奈何早已筋疲力竭,草草地放了一陣箭,便都癱坐在了地上。
“呼哧……呼哧……”
渾身浴血的薛濤癱坐在垛牆之下拚命地喘息着,左臂上鮮血淋漓,一雙漂亮的丹鳳眼中佈滿了血絲。
“呵呵……呵呵……”
不遠處,苟富貴也癱坐在了垛牆之下,卻在傻笑着,面是血污的大臉上隱約有些癲狂的神色,“來,來啊……狗日的,怎麼不來了?老子砍不死你們!”
不遠處,韓庭虎一瘸一拐地走在散落的屍骸間,雙眼通紅,滿臉悲憤之色。
角樓前,王東壁癱坐在地,靜靜地望着躺在面前的屍骸,眼中有淚,嘴唇輕輕地顫抖着,卻發不出聲來。
“各部……”
陸沉自角樓中走出,大步流星而來,聲音低沉而冷厲,“輕點傷亡,整理武器……謹防北蠻人再次進攻……”
沒有人動,有人聽到了卻不能動彈,有人還能動彈卻也不想動彈了。
“都頭……”
韓庭虎終於找到了一個尚未斷氣的兄弟,連忙蹲下身子就要去抱他,那兄弟卻強撐着開了口,“我……不行了……”
說著,他那雙已經黯淡的眼眸中卻泛起了一絲笑意,“我……我是戰死的……我……不後悔……這裏……這裏……離家已……已經不……不遠了……大……大人……”
那聲音漸低漸不可聞,那眸中的笑意也漸漸凝固。
“兄……兄弟……”
韓庭虎艱難地抬起手去合上了那雙眼眸,聲音有些顫抖,“一……一路走好!大……大人……一定會來接你回家的!”
“大人……”
韓庭虎話音剛落,便聽得角樓有人高聲叫了起來,那聲音雖然透着虛弱,卻難掩驚喜,“大人回來了……”
“大人……”
韓庭虎一怔,連忙扭頭,果然就看見李汗青從角樓前走了過來,步履沉重,面色陰沉。
李汗青走到依舊癱坐在那具屍骸前的王東壁面前時,王東壁連忙叫了一聲“大人”,卻是止不住地就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嗚嗚……三弟……嗚嗚……我三弟他……”
李汗青緩緩蹲下了身子,望着王東壁面前的屍骸,嘴唇顫抖,”兄……兄弟,對不起……”
“嗚……”
王東壁哭聲一滯,淚眼朦朧地望着李汗青,卻見李汗青眼中同樣有淚光在閃爍。
“大人……”
不知怎地,王東壁突然有些心慌,連忙搖頭,“不怪你!真地不怪你……都是北蠻人……”
“對!”
何畏也已到了近前,聞言咬牙切齒地附和着,“這筆債得算到北蠻人頭上!”
說著,何畏聲音一揚,“都給老子擦乾眼淚站起來……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對!報仇!”
王東壁一抹眼淚就要站起來,可是腳下一軟又跌坐了回去,頓時大嘴一裂,看樣子又要哭出聲來。
誰不想報仇,可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還怎麼報仇?
“慢點,”
李汗青連忙攙住了王東壁的胳膊,“不要急!不能急!”
“大人,”
王東壁任由李汗青攙着了起來,正好看到何畏身後還跟着六個挑着擔子的士卒,便怔怔地朝那邊掙去,“吃點東西……吃點東西就有力氣了……”
“東壁,”
李汗青扶着王東壁無奈苦笑,“那東西不能吃。”
“那是‘地獄之火’!”
何畏也連忙跟上去攙住了王東壁。
“地獄之火?”
王東壁腳步一僵,狐疑地望向了籮筐里,“火……怎會放在碗裏?”
籮筐里裝着的確實是碗——每兩隻碗倒扣在一起,外面用細繩綁繞固定,碗口結合處好像還糊着膠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