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為我而夜

第八章 為我而夜

三壇“人間正道”酒,姜望獨飲了一壇,還剩下兩壇。

他打算好好封存。

不知世間是否還有此酒,不知此酒源於何處。反正他當初在酒國都未見過。

現在他伸手按在這空壇上。

“在我心中真正的神俠死去了。”

“還活着的那個人,為一己之心,傷天下之意,不配以神俠稱名。”

趙子既然通過白玉京酒樓的夥計,來將這三壇酒送上,自是不願與如今的姜望照面。

但就如昔日在星月原外,姜望去留難自主,被押着聽了許久平等國的道理。

今時今日,照不照面,也由不得她。

是姜望說了算!

攻守異也。

他按着空酒罈的那隻手,翻轉過來,便如蒼天仰懸,遽成浮陸。

掌中托出一部佛經,梵字光轉,好似無垠凈土,無限佛信,禪花法草飄搖在指掌間。

“小師兄。”他出聲喚道:“幫我追溯因果。看看送這壇酒過來的人,現今在何處。”

本想直接喚尹觀來,以咒尋念,但尹觀手段太酷烈。

還是等找到了神俠再說。

“是個什麼人?”凈禮小師兄的聲音在佛經里響起。

姜望道:“一個常年拿玉煙斗的女人,長相厭世,不知真容如何。是平等國的趙子。”

“噢!”凈禮的聲音有些怪異。

“小師兄這會兒不方便?”姜望問。

凈禮含糊了半句,道:“……稍等片刻!”

片刻之後,凈禮心虛的聲音便傳回:“啊呀,因果全無,不知被誰抹掉了。”

仙龍略略皺眉,他倒不是驚訝於酒罈上趙子的相關因果被抹掉,而是抹掉因果令已經絕巔的凈禮都無法察覺,這件事情本身,說明至少有一尊絕巔插手其間。

雖是趙子來送這幾壇酒,不單隻是洞真境的趙子在。

事情有那麼點麻煩了……也更有追索的意義。

轟!

一襲青衫落座,姜望道身降臨。

他也不說什麼多餘的話,讓仙龍坐下來好好地修鍊,單手提抓着空酒罈,一步已在高天。

趙子送酒之事,並沒有過去多久。身為平等國的護道人,更是需要躲躲藏藏,不可能肆行人間。

這樣一尊受限的真人,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能走多遠!?

星月原一霎入夜,星光漫天!

星光不止籠罩了星月原,還如洪流四涌,傾蓋諸方。旭國、象國,乃至更遠。

天地雖斬衰,更為姜望而夜。

長夜遠征。

此刻之姜望,是經歷了無名之死、參與了天海之爭的姜望,哪怕只是在戰場上敲邊鼓,那也是超脫層次的戰爭。

絕巔望山下,萬里皆微草。

超脫望人間,群山亦泥丸!

……

鄭國某處小城,一間名為“迎賓樓”的客棧中,總帶着厭世之態的美人,剛剛點燃她的玉煙斗,正要嗅近,便驟然抬眼,視線挑出窗外,看向遠空!

前一刻的白晝已經翻為黑夜,星光在她的眼睛裏晃耀不休。

“都說星月原在超凡意義上,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蓋因當年先賢錨定星辰、劃分星域、革新修行之路時,就在此處。”

她有些感慨:“如今一見,果然如此。星光之烈,萬里猶覺。”

也不知星月原那邊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鎮河真君果是個風雲人物,只要是他所在的地方,動不動就風起雲湧。

趙子倒不覺得自己只是送幾壇酒,會引起什麼激烈反響,因為此行實在是沒有惡意。

房間裏有一扇勾勒石林圖案、以山火綴邊的屏風,恰在這時,如一扇房門被推開。

一個戴山羊面具的人,便從此門走進房間裏來,一見這滿屋星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又跳了回去。

門又變成了屏風。

趙子立知不妙,彈身便走——

縱橫交錯的線,立時織成無限擴張的棋盤世界。

身在此世之隔,如飛煙而起,電折一瞬!

但一隻手輕飄飄地按下來,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在這個將她按坐的過程里,極順便地洞穿那棋盤世界,就像穿破了一張薄紙。

整座迎賓樓是如此安靜,整個鄭國都在靜夜裏。

唯獨趙子的道身之內,心臟砰然跳動!

她並不緊張,並無恐懼,可是見聞不由她自主,聲與色,都在更強者掌中。這普通的心跳之聲,也可以是天雷滾滾。

那鍋煙草還燃着,火星明滅的玉煙斗,彷彿在回應星光。

星光已入室。

趙子轉過頭來,看到按住自己肩膀的手——乾淨有力,足能將整個鄭國毀於一抹的手。

棋盤世界的殘光,在這隻手的腕部漸漸流散。

然後她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寧定的聲音——

“星月原是現世離遠古星穹最近的地方,也是離姜望最近的地方。”

她看到青衫挺拔的姜望,很隨意地招來一張椅子,有意無意地放在那屏風之前,而後坐了下來。

窗外星光,正好沐浴其身,眉眼寧和,神色淡然。像個以月為燈的書生,而非什麼翻轉日夜、星追萬里的大人物。

此人此刻手中無劍,甚至也不再約束她。

可她明白自己已經跑不掉,也沒有任何能力反抗。

那流動在夜空的,並非是星河,而是姜望的仙念!

“你怎麼敢忘了?”姜望淡聲說。

趙子眉眼懨懨,聲如平波:“我只是玉成故言,送幾壇酒,何勞姜真君大費周章!”

姜望看着她:“昔日星月原外的教誨,我可是牢記在心。如今你還敢來星月原,看來是不覺得我危險。”

趙子嘆了一口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豈能因厄不來,避險而走。”

姜望疊腿而坐,平靜地靠在椅背,十指合叉,淡然如在梨園賞戲:“好一個受人之託!顧師義和平等國是什麼關係?”

“景國人說他是平等國的神俠,他說自己不是,說自己跟平等國沒有關係。”趙子波瀾不驚地道:“想來他跟平等國的關係,是取決於人們怎麼看。”

“我不知剛剛是誰在這裏,但他既然避我,我也就不追究。”姜望略略抬起眼睛:“我現在是問你。”

他的動作如此輕緩,他的表情如此平靜,可是這個夜晚,如此漫長!

趙子想她一生都會記得今夜,就像她也永遠記住了曾經在星月原外的那個夜晚。只是彼刻堅守自我的年輕人,今天已經把握她的性命,動念之間,就能抹去她的餘生。

“平等國試圖招攬他,差點成功了,但最後並沒有。”趙子說道:“他一度和平等國有相近的目標,但並不認可平等國的道路,和平等國里的每個人都不同。”

“顧師義為什麼會相信你?”姜望問。

趙子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並沒有相信我。事實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和盟友,他也不信任平等國里的任何一個人。他對平等國的態度,早就變成了厭憎。”

姜望靜靜地坐着,想起這裏就是顧師義出身的國家,想起顧師義曾為鄭國無辜受殃的國民,往赴牧國挑戰呼延敬玄,冒着被牧國親王萬里追殺的危險,也要給蒼羽巡狩衙一個警告,劃下不許殘虐鄭人的底線……

他說道:“至少顧師義還有他的親人。”

“親人?”趙子不置可否,將玉煙斗抬在指間:“我可以抽一口嗎?”

姜望沒有拒絕。

她便抽了一口煙,緩緩地吐盡煙霧,而後才道:“我不知你說的親人是誰。”

“顧師義昔為鄭國皇子時,以身為則,不許鄭國宗室驕奢,宗室都敢怒不敢言。後來他親手殺了他的叔叔,更是不被宗室所容,他的父親也要捉他問罪,他只能隻身遠走。

“後來他修行有成,他的父親希望他能光大鄭國社稷,所以要將國家交給他,他拒而不受,以至於他父親未能瞑目。”

“他棄若敝履的皇位,是他兄長畢生所求,他每次回鄭國,他那個兄長都要誠惶誠恐地讓出皇位,後來他就不回鄭國了,直到他那個兄長死去——你猜他那個皇帝兄長,心裏是怎樣待他?”

“最後就只剩一個親人了,顧師義的侄兒,如今的鄭國皇帝。”

“他們之間倒是的確有過一段感情深厚的時候。可是時間……時間對所有人都平等地冷酷,可是對庸人格外殘忍。”

“如今的鄭國皇帝,就是這樣一個庸人。他已經一百八十歲,一百八十歲的國主,因國勢而成神臨。”

“他巴不得顧師義死,因為顧師義再不死,他馬上就要死了。”

趙子冷漠地道:“因為顧師義不會允許他消耗國運來吊命,可他政數將盡又沒有更進一步的才能,退位的那天就是死期。顧師義死在東海,他不知多麼高興。”

顧師義既死,今日之鄭國主,就是昔日之雍國的太上皇韓殷!

耗民之血,吞國之勢,用以苟延。

姜望靜靜地聽完這些,心中不知何感,只道:“你早就知道顧師義會死嗎?”

趙子淡淡地道:“顧師義想救時代之弊,解民之倒懸,想以‘義神’之道,作為現世秩序的補充,也必然會迎來現世秩序的排斥。他越明亮,撲滅他的力量就越強大。他的死,本就是一個註定的結果。”

“我一早就知道他會死。”

她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那張厭倦一切的臉,彷彿也悵惘了:“只是沒想到,他會為他所厭惡的平等國之人而死。”

很難說顧師義是為誰而死。

非要說的話,是為那一個“俠”字。

東海焚身,乃有義神之火炬。此後天下,俠者有路。

姜望沉默片刻,說道:“既然說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里的任何一個人,又為什麼會將那三壇酒交給你,讓你轉贈?”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趙子說道:“其實他並沒有把那三壇酒交給我。是我知道他死後,去了他曾經閉關的一個地方,在那裏發現了這三壇酒。”

姜望抬起頭來:“這麼說這三壇酒不是送給我的。”

“不,它們就是送給你的。只是顧師義沒有送。”趙子定聲道:“跟這三壇酒放在一起的,還有一行字。”

“什麼字?”

“人間正道有後繼,滄海橫流桑田青!”趙子道:“這是顧師義的相信。”

她的美眸之中,總有極深的對這個世界的厭棄,而她的聲音,便像一張籠住自我的隔世的輕紗:“我想他去東海之前,一定坐在那裏認認真真地想過。最後他去了東海,留下的只有這三壇酒。我知道他與你喝過酒,喝的正是‘人間正道’——他的相信,我想讓你知道。就這麼簡單。”

姜望看了她一陣:“趙子是厭世之人,不應該會關心一個已死之人的相信。”

“也許我並不關心。”趙子眼眸微垂:“一直以來,代表平等國招攬他的那個人,是我。又也許,我雖棄世,不免為豪傑感懷。”

姜望卻只是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角:“和顧師義喝過‘人間正道’的人,不止我一個。”

趙子拿着煙斗的手微微一頓。

姜望已經站起身來。他拔身如山巒驟起,這一霎彷彿身接星河,隨他捲來的無盡長夜,似乎系作了他的黑髮。

趙子感到自己有無限之渺小,也似煙鍋里的星子一顆,隨時會被一口呼氣吹滅。

而姜望的聲音正是那一口冷漠的吹息,叫她的生命之燭搖搖將熄!

“是神俠讓你來的吧?”

姜望慢慢地說道:“我同顧師義喝酒的那一次,坐的是前一個人的位置。顧師義說,那是一個曾經會陪他喝酒盡興的人,但人總是會變,他們不會再飲。現在想來,那個人或許就是神俠。他也對顧師義的死,有些感懷嗎?”

“天理若彰,總有債還。他若死於這份感懷,也算因緣果報,造化在冥冥之中。”

“現在我問你——神俠是誰?他在哪裏?”

一言如一劍,割命奪壽。

一字如一鼓,敲得趙子狂吐鮮血!

堂堂當世真人,聲名赫赫的“百姓之首,良時第一”,在姜望面前毫無反抗之力,一句問話才出,便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其人的掙扎不顯,其人的力量不見。

客房裏靜得像人都死盡。

俄而又有心跳,先微而後著。

嘭嘭嘭!

世上若有葬魂的鼓,一定是愈演愈烈的心跳聲。

姜望只是站在那裏,只是聲音的撥動,趙子就已經急劇地走向衰死,壽去如林中驚鳥。

她窮盡一切手段,可她的抵抗竟不能顯現。

絕對的差距,碾壓的態勢。

但趙子咳罷了鮮血,也只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她拿着玉煙斗的手,像斜展的玉枝,就那麼搭在椅背上。唯有手中煙星的明滅,是這具軀殼僅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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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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