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寸心成鋼(二)
()“痞子爺。”我輕笑一聲,挽住他的手臂,輕輕一攬,他堅定的步伐就停了下來,“咱們這刑法可還沒看夠呢。你急什麼?”
李牧握着劍柄的手,憤怒地顫抖着,緊繃的肌肉和滿眼的殺氣,無一不昭顯着他內心奔騰的情緒。他很想殺了她,親手為孩子報仇,為我報仇。
但是我愛李牧。沒有人能比我更清楚。他是一條路走到底的人,認定了的事情就是一輩子。
他對孝成王的忠心早已逾越了對生命的執着。身為將軍,護衛王室,對君王忠誠,就是他的天職和本能,他曾對孝成王宣誓忠誠。若讓他的兵刃向王室相向,即使殺了人報了仇,也會帶着陰影過一生。
我沒有忘記,李牧曾信誓旦旦對我說出“我相信我沒有看錯我的君主”時的表情。那是他一生的信仰,這信仰讓他為趙國立下汗馬功勞,並以此為榮。那麼我就斷不可能讓他一生忠誠的榮譽毀在一個賤女人的手裏。
況且,慢慢折騰死她的辦法,不是只有這麼一個。
“我累。你先撫着我坐下。反正……離行刑的時間還長着呢。我們慢慢來。”
他凝視我半晌,怒氣斂了下來,面掛沉思,一會兒之後才道:“老子是第一天認識你么,老子知道你在想什麼。”
“既然如此,如我所想嗎?”我把身體的重量都攀在他的身上,冷冰冰地望着他,他也冷冰冰地回視我。
“李將軍,彌,你們倆可不要……”雲妃左右望着,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就這麼冷冰冰地對望許久之後,他妥協了,如我所願將我摟在懷裏,扶着坐下,低聲:“回去以後再收拾你。”
“恭候大駕。”我收起冰冷的表情,笑眯眯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了李牧的唇一口。“夫君,那我繼續了。”
“嗯。”大手撫着我額上的髮絲,他刀削般的臉龐帶起一股淺淺的笑意,“這個女人死有餘辜,我不想看你在她死後還不盡興,然後憋屈一生。折騰得越狂越好。把你的恨通通發泄出來吧……”話落,大手撫上我們的孩子,“為了他,也為了你自己。”
天邊已經慢慢出現淡金色的光輝,即使是長夜宮也能感應到天亮了,那透進來的餘暉將這小小空地里的一切照映出來。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我偏頭思考,朝身後的不遠處,揚聲道:“驊祀,不然你來做個主可好?”
一直因為疼痛而卑微匍匐着,在我的話出口之後,她發顫的身子竟如死屍一樣,僵硬不動。她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凝滯了。
“不了,我只負責看。”冷冷淡淡的聲音帶着點笑意,從空中飄出來。
“……這麼說,一開始我受刑的時候,你也只是看着?”以他的身份,神出鬼沒,應該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嗯。”
就在我要發怒時,他接着道:“看了片刻,知道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所以我找到了李牧。”
這一句話,弄得我眉開眼笑,“很好。”
最愛的人,和自己最大的仇人談笑風生,看着自己受盡刑法的折磨和□,這種感覺,絕對比我對她用一百次刑更讓她絕望。
只斷了雙手的人,還能走,還能動。我們靜靜地看着她在地上掙扎,用盡所有的力氣站起來。她滿身的鮮血,怨恨地瞪着我,不斷搖頭……
驊祀不做聲,也不出現。任由她步履蹣跚地朝我們走過來。
李牧立起身子,將我攬在身後,被我制止了。
我眉端染上銳意,看着她的嘴角,扯出一個慘淡的笑,鮮血潺潺從她口中流下……挑眉正想說點什麼,卻見她彷彿用盡全身氣力,沖向我們身後的廊柱。
不遠,只有幾步路便到。所以我們來不及制止,就這麼看着她撞得頭破血流。柔弱的身子如破布一樣倒地,顫動了幾下,便再也起不來了。
她死了……
眾人一聲驚嘩,不知所措面面相覷。紛紛看向我,要我拿個主意。
這就是她的堅持?身為公主最後的尊嚴?哈哈……真是可笑。既然她把這個主權交給了我,就別怪我以她最不堪的形式在驊祀面前處決。
“公主,這……這大公主死了。那待會兒監斬的大人來了,可怎麼是好?”
我冷眼,道:“橫豎都是死,死在我手裏和死在他手裏有什麼兩樣?”
“呃,是……是。”
“況且,她以為這樣就能留住最後的尊嚴,徹底擺脫痛苦?呵,來人。”
聽我這麼一喚,老宮婦又是一陣瑟縮,“小、小的在。”
我眉頭微蹙,指着地上的那具死屍,狠絕地道:“給我一塊一塊剁碎了喂狗。若敢剩下一片,我就讓人剁了你。”
“是是是!小的遵命,小的遵命。”老宮婦嚇得渾身發顫,點頭哈腰諾諾連聲。
李牧、雲妃聞言同時側目,以複雜的目光看着我。
與此同時,驊祀玄衣身影頓現,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卻也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怎麼,不說兩句?好歹這女人也曾經是你的相好。”
“這樣逼我出來,不就是想讓我來看戲的么?”驊祀眼帶笑,淡淡的嗓音清冷的音質,十分悅耳,而出口的話,卻是十分的冷:“你處置吧。敵國的公主與我何干,在她出賣自己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今天。自作孽,不可活。”
我凝目,“驊祀,我當初就沒有看錯,你果真是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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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果真輪流,轉得讓人目不暇接。
昨日我還在她的手中受盡苦楚,胎兒在她手裏粉身碎骨,今日她便已經在我的刑法之下,連屍骨也沒有剩。
而支撐我度過這一段的恨,已經消失無蹤了。一時間,我竟然覺得內心空蕩蕩的,無所適從……總想着找點什麼事情做。李牧自那日之後,就總是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彷彿在思量什麼,我也察覺到了,但是選擇避而不談。
事到如今,還能談什麼呢?談我的變化么?我從來就不是聖母,也沒有太多的善心用饒恕來積世俗的美德之言。我對我的妹妹都能下狠手,更何況面對只是一個殺我兒毀我容的女人?但是,即使是這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我也知道我變了。
從前只是性子不佳,至少還存着一絲善意,現在卻是心狠手辣,雙手染血也能不動聲色。
終於能明白,那些被稱為“心狠手辣的毒婦”究竟是何種心情。背負世人異樣和懼怕的目光,還要強撐着叱吒風雲,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不受傷害,立於不敗之地。
處於深宮之中,當真是沒有一地的乾淨。
可我不在意,我只要李牧無事,別人的畏懼對我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人人都知道我重新獲寵,又揪出了通敵賣國的叛賊,不管日前如何,此刻都已經成過往煙雲。他們看到的只有受盡榮寵的九公主,和她大大轉變的性情,令人驚恐令人畏懼。沒有人知道我是用什麼方法,讓那個尊貴的王后被孝成王下令軟禁在她自己的寢宮中到老死,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公主是為何死後連屍體都找不到。
自此後,后宮裏不知何時開始,就流傳着一句話,“不管得罪了誰,都絕對不能是蛇蠍般的九公主。否則,死無全屍都是輕的。”
撇開這些不談,接下來的日子卻是極為悠閑的。
大公主的事情告一段落,而孝成王則和姬喜幾日擺設豪宴,宴請所有王孫的待嫁之女,禮數周到,幾日下來賓主盡歡。
我懂孝成王的尷尬,接連指婚了兩位公主,卻都出了不堪入耳的醜聞,他對姬喜自然更加有愧。既然姬喜也參與到了那次的事件中,孝成王直接坦白了宴請王室中所有已到待嫁之年的妙齡女子,不管他看中了誰,不論是不是己出,一律封以公主稱號,陪嫁千金。
姬喜在上位,與孝成王並肩而坐。他笑得十分儒雅,精緻的五官上有絲絲銳意。
“王上如此用心,我十分榮幸。但是既然千里迢迢來到貴國,和親之事也不在一時。我與九公主本是舊交,此次前來,也有一部分是為了探視她的。”
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姬喜……我在心裏毫不客氣地對他豎起了中指。
“哦?”孝成王唇邊的笑意一窒,“太子與小女是舊識?”
“正是。實不相瞞,”姬喜劍眉星目,說起渾話來倒是十分真誠,“日前九公主流落我國,曾被我解救下來。好些時日的朝夕相處,我早已心生愛慕之意。若不是公主還鄉的心意堅決,我今日也斷不會如此遺憾吶……”
“太子爺真是說笑了。怎麼在父王面前將對九兒的玩笑話說了出來呢?若父王還有你日後的妻子誤會了,九兒可擔待不起。”我嗓音依然是溫和清潤,但目底的怒意已暗暗燃起……幫了個忙就可以如此囂張么?是嫌事情不夠多麼?
“公主此言差矣,你並非一般女子可比。論外貌,風姿卓越絕色傾城,目含春水臉如凝脂。說性情,幾經大劫之後,卻依然堅定不移,淡然自若如幽蘭。談智慧,身陷苦難之時,還能替趙王揪出通敵之賊,此等睿智可不是人人皆有,如此的公主,反而比原先更加攝人心魄,更加讓人魂牽夢繞。此女子,趙國上下只有這麼一人啊。”他緩緩地說道,每一字每一句都合乎情理,大力讚揚我,也誇獎孝成王養出了我這麼一個女兒。但待他話落之時,場中卻是已經一片寂靜。
所有的王孫之女們面面相覷,這已經是光明正大地在和孝成王要人了。若孝成王不答應,就顯得失禮。但若他答應,卻有違背了自己先前的旨意……
孝成王臉色微變,顯然對這種摻雜了兒女私情的事情已經有了不快的陰影。笑了笑,敬杯酒後,也沒有說什麼。
但姬喜似乎並不只是說笑而已。他緊緊地盯着我,立起身而站,舉杯遙望過來。
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裝作沒看見。
盈盈起身,一身鮮艷的紅衣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額上的那一朵如血如泣的梅花,也因我此刻的心境而更加鮮艷起來。然而我在面上,卻是嫵媚雍容地一笑,落落大方地舉杯與他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