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中的猛虎
第1章心中的猛虎
夜涼如水,萬籟俱寧,唯有一線冷月透過破碎的窗欞,定格在床前。
“阿芙,阿芙……娘的小阿芙……”
破被下,女子的臉蒼白如紙,枯瘦如柴的手努力地向前伸着,那雙依然清澈的眼中,有萬般不舍。
一直跪坐在床沿的小女孩嘆了口氣,終於伸手握住了她,聲音輕如飛羽。
“娘,你放心吧,阿芙會活得很好。”
“阿芙……”
女子的眼中射出驚喜的光芒,瘦得脫了形的臉龐,在這剎那間竟然煥發出几絲昔日的絕代風華。
時間靜止在這一刻,修長的手掌頹然垂下,曾經秀美的雙眸緩緩閉上,一滴清淚慢慢滑落臉龐。
蘇芙伸出手指,輕輕地替她拭掉那滴淚,放到嘴裏吮了吮,指上殘留着她最後的餘溫和苦澀。
慘白的月光中,六、七歲的瘦小女孩子,露出與年齡絕不相稱的鎮定和惆悵。
“蠢女人,掙扎那麼久做什麼,早點去見你那個如玉郎君不行嗎?”
蘇芙靜靜地跪在床沿,就這麼握着女子的手,感覺手中的溫度一點點變得冰涼,一直冷到了她的心尖。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一聲雞鳴,彷彿已成雕塑的蘇芙突然驚醒過來。
撐着床沿緩慢地站起來,揉了揉麻木的膝蓋,熟練地從床鋪底下拖出一個半鼓的魚皮口袋。
打開門,謹慎地左右瞧了瞧,半月早已西沉,周圍一片漆黑,除了密密麻麻的破爛房子,看不到一個人影。
蘇芙回身掩好門,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大半個時辰后,蘇芙瘦弱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前,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一閃身鑽了進去。
黑暗中,蘇芙卻彷彿來去自如,走到床前看了眼已然僵硬的女子,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也不知這孩子去了哪裏,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小臉凍得發紫,摸索着換了身乾爽的補丁衣服,又自己動手絞乾了頭髮。
此時,窗外已經透出魚肚白,隱隱約約地開始傳來人聲。
蘇芙打了個呵欠,睏倦地爬上床,依偎在女子早已冷透的身體旁,像只小貓咪般安心地睡著了。
…………
“唉,真是個可憐見的孩子,只怕還不知道她娘親已經走了。”
再睜開眼時,卻是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一臉滄桑的中年婦人,滿眼憐惜地看着她。
蘇芙展顏向她笑了笑,聲音輕得像只才出生的小貓,“楊嬸,阿芙餓……”
楊嬸連忙答應着將她放下來,為她張羅吃食去了。
蘇芙回頭,床上的女子已經裝斂好,雖然沒有什麼像樣的衣裳,卻也收拾得整整齊齊,雙手交疊在胸前,彷彿睡著了一般。
不一會兒,楊嬸又匆匆回來,手裏端着個粗陶碗,食物很簡單,兩塊冷硬的摻糠麵餅,一碗腥膻的鹹魚湯,飄着幾條小小的鹹魚,還有几絲海菜。
“謝謝楊嬸。”
小女孩笑得單純無邪,低頭一口口吃得香甜,絲毫也不嫌棄食物粗陋難吃,因為她知道,這是楊嬸能拿出來的僅有吃食了。
這裏是大梁最負盛名的流放之地,臨海郡白石島,一個遠在天涯海角被世人遺忘的地方。
百年來,只進不出,不管你曾經是達官貴人,還是才子佳人……只要來到這裏,就是黃泉地獄。
無休無止的勞作和鞭打,女子甚至還要承受不堪的凌辱,卻只能換來幾口僅夠吊命的狗食。
蘇芙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她,恐怕阿娘早就自盡了,曾經風華萬千,清傲高潔的她,如何能夠忍受那些骯髒男子的侮辱?
那樣的日子,於她,只怕比死還艱難一萬倍。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她用盡尊嚴和生命去維護的女兒,早就死了。
如今,她總算是解脫了,也許九泉之下,能夠與她的探花郎君和可愛女兒,一家團聚吧。
而她,就繼續做她的孤魂野鬼好了。
“阿芙,你阿娘她……已經走了,以後,你就跟着楊嬸吧。”
楊嬸是她們的鄰居,並不是被流放的罪人,而是看守士兵的家眷,其實也比她們好不到哪裏去。
一樣的永遠無法離開白石島,只是能夠勉強裹腹罷了。
來到這裏后,多虧了她心善,對她們孤兒寡母多加照顧,到了現在都還在小心翼翼地措辭,生怕傷害到她。
蘇芙滿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看着楊嬸笑得天真稚純。
“我知道,阿娘累了,去找爹爹了,以後我會乖乖聽話的。”
楊嬸眼圈一熱,扭頭悄悄擦了擦眼淚,雙手卻緊緊地將她摟在懷中。
“楊嬸,我知道一個秘密,只告訴你哦。”
小女孩故作神秘地湊近楊嬸的耳朵,“那天,我看到王大人把小海哥他們幾個趕上船,讓一個疤癩老頭給拉走了。”
楊嬸勃然變色,顫抖着一把捏緊了她的手,“什麼?”
“真的,那個疤癩老頭還給了王大人好多錢,他都藏在後面斷崖下的蛇洞裏了。”
蘇芙睜大了眼睛,裏面滿是單純。
“小海……我的小海……”
小海是楊嬸的獨子,兩個月前與另外幾個看守的孩子去戲水,卻再也沒有回來。
原本他們只以為是遭了風浪,去陪龍王爺了,沒想到……
楊嬸雙眼通紅,有悲傷、有驚喜更多的是熊熊怒火,最後她似乎下了決斷。
“好孩子,楊嬸有事要辦,你待在這裏別動,如果有人過來,你就躲在床底下,等我回來。”
“嗯,阿芙等你。”
小姑娘乖巧無比地點點頭,楊嬸嘆息一聲,轉頭堅決地走了出去,腳步是那樣的急切。
蘇芙笑了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來,把自己的小手搭在阿娘的手上,於那冰冷之中卻感受到一絲踏實。
她要好好地睡一覺,積蓄體力,再等一會兒,最多傍晚,白石島就要亂起來了。
黃昏時分,白石島後山煙塵四起,彷彿一個信號,整個島嶼瞬間都亂了起來,喊殺聲和慘叫聲此起彼伏。
蘇芙驀然睜開眼,伸手摸了摸阿娘安靜的臉龐,毅然跳下床,熟練地打燃火石,點燃了床單。
隔着搖曳的火焰最後看了阿娘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外走去。
村子中到處都亂鬨哄的,被壓抑得麻木不仁的罪人們,此時都已經如瘋似狂,盡情地打砸砍殺,宣洩着心中的惡念。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所有人的心中都住着一頭猛虎,只要給它機會,就會化身魔鬼。
唇邊勾起一抹嘲弄,蘇芙沿着村外的山崖迅速下到底,從礁石下費力地拉出一塊舢板,後面繫着一個吹漲的魚皮口袋。
深吸一口氣,蘇芙划動舢板,小心地沿着海岸線漂去。
海浪洶湧澎湃,那塊小小的舢板,在風浪中顛簸起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遠處,有火光衝天而起,照亮了半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