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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騫急着要去催她,太子溫和的道:“想來三小姐是受驚了。”
傅騫賠笑着連連稱是:“太子宅心仁厚,實乃我承周之幸!”
周則笑了笑,接着面露難色:“今日之事看來,三小姐的性子太過乖巧,恐怕……”
他的尾音拉長,傅騫心中一個咯噔,假笑的面上再無法掛上笑意,太子下一句落實時,他腦中恍若平地驚雷,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三小姐恐怕難為本宮賢內助,不過傅國公放心,本宮定會還三小姐一個體面的名聲。”
言下之意,他要退婚。
此話一出,傅騫的臉色更是如白紙般慘淡甚至顧不上君臣之禮,急急上前的舉動實在有違他作為國公的身份。
“殿下,您這,這是何意,阿瓷與您的婚事是皇上賜婚,怎可輕易說退就退?”
傅騫不蠢,如今的國公府早已沒了往日的風光,全靠宮裏坐在鳳位上的妹妹撐着,若是不能成功抱上太子的大腿,可以料想往後的發展定會愈發慘淡。
而傅騫越是着急,周則越是堅定。
能讓國公如同處理過期商品般的態度對待的女子,品行能好到哪兒去?
這三小姐,他那太子府還真就容不下了!
“聖上那邊,交由本宮處理便好,國公莫要憂心,更何況三小姐容顏出眾,秀麗非常,想必追求者應當絡繹不絕,三小姐也應當有自己挑選夫婿的自由,本宮當成人之美的。”
皇家子弟讀的書絕對少不到哪裏去,周則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自然知道怎樣將話說的滴水不漏。
他負手而立,面上笑容淡淡,儼然一副謙謙君子的姿態,若說他有壞心眼兒,說出去沒人信。
一旁自始至終垂着頭的傅瓷冷冷勾唇,腦海中關於太子的回憶還未成型,忽的身子受力,猝不及防的被人往前一推。
“阿瓷早就跟我說過,說她一直欽佩殿下,阿瓷,是吧?”
傅瓷看着面前這個宛若集市賣豬肉的商販處理剩下的肥肉的自家父親,這個自小沒對她履行過半點該盡責任的父親,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噁心極了。
她微微斂下眸子,怯懦又疑惑的出聲:“我……我沒說過呀!”
傅瓷一雙星眸眨動着,燈光下,有恍惚晶瑩剔透之錯覺。
何其無辜!何其實誠!
傅騫只覺得嗓子眼一噎,竟說不出話來,只能泄憤的瞪着她,後者被嚇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周則輕咳一聲,忍住得意,他溫聲道:“傅國公不必給本宮面子,追根究底,本宮提出解約還是對不起國公府,這樣,本宮即刻回宮,請命陛下,讓三小姐清清白白的恢復自由身,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
他是君,他是臣,臣哪有不遵君命之理?
傅騫長長憋了一口氣,又不能往太子身上撒,只好將這所有罪過都賴在傅瓷頭上。
如果不是這喪氣女兒,能有今日這一出?!
面對傅騫的仇視,傅瓷不予苟同,這消息對於她來說,倒是個意外的驚喜。
想要避免重蹈覆轍,那就必須斬斷前世的所有聯繫,更何況她與太子的婚約,正是造成自己慘死的直接原因。
而原本以為的,若要退了這門親事還得費一番心思,卻沒想到,周則比她還急。
不過這樣也好,省了她許多麻煩。
了卻了一樁心頭是事的傅瓷暗自送了口氣,她無意抬眸,剛好撞上唇角笑意還未收回去的傅騫。
僅僅一瞬間,便又恢復常態。
傅騫與傅青滿一道送太子出府,而留下來的傅瓷如遭電擊般的怔在原地,一雙閃爍着星光的眸子裏掩飾不住的震驚。
傅騫在笑,為什麼?
失去了太子這一強大的後盾,他竟然還能笑的出來!
“要怪,就怪三小姐受不起這個福分!與她有娃娃親的,可是當朝太子爺啊,那盯着太子妃位子的人多了去了,她一個沒了娘,又爹不疼的,能斗過誰?
“阿瓷啊,不是爹不心疼你,只是如果你不死,那將來死的,就會是我國公府上下一百七十人,你就,權當做好事了吧。”
前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傅瓷咬着唇瓣,渾身冰涼。
傅騫在做戲。
意識到這一點的傅瓷只覺得從頭到腳灌進了冰水般,血肉分離般的感受不到自我。
這到底是怎樣的家,一個兩個演技精湛的讓人辨不清真假。
更要命的是,到底還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
前世的傅騫為什麼要殺了她?為什麼她與太子婚約告破傅騫會愉悅?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千絲難解,盡數結成網,她被束縛其中,動彈不得。
“倘若不嫌棄,本王可代你安葬你的婢女。”
傅瓷深陷回憶中,險些出不來時,一道冰冷的男聲突兀的響起。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一抬眸對上蒼璽的眸光,不由得擰眉,話語未經大腦的脫口而出:“你怎麼還沒走?”
話音未落,傅瓷便懊惱的皺眉,急忙低下頭,掩飾着失控。
蒼璽眸光如鷹般犀利,他淡淡掃過她的面上,完全沒受她變臉的影響,神情自若道:“三小姐的婢女因本王而死,本王理當妥善處理後事。”
這麼說來,他倒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了。
只可惜,站在他面前的,是死過一次的傅瓷。
她清楚的知道未來的蒼璽與太子之間有一場生死較量,這個坐擁千萬民心的男人,是她傅瓷不該接觸的人物。
“王爺的心意,阿瓷心領了,但淀茶是我的貼身婢女,我還是希望,能親自操辦她的後事。”
傅瓷婉拒,她看向早已沒了氣息的淀茶,心口驀地一陣鈍痛。
這一條命,這長達十三年的情分,她要讓傅青滿血債血償!
傅瓷掐了掐手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后便要去搬淀茶的屍體,卻被蒼璽快一步打斷,清冷如斯的男人面上有了一絲情緒,他聲音壓低。
“她身上有劇毒。”
傅瓷聞言抬眸,對上他慍怒的面容,不免怔了會兒。
如果沒記錯,他們之間除卻今日,再沒其他接觸吧,那麼她的死活關他何事?
似乎是看穿她的想法,蒼璽冷冷吐字:“本王不想落得個無情的名聲。”
外界縱然不知淀茶死亡真相,但傳出去的說法確實與他蒼璽脫不了干係。
傅瓷輕笑,自覺面前男子有一雙利眼,她的偽裝在他眼裏不過是跳樑小丑般的拙計,乾脆大大方方的道:“王爺放心,我還沒有去找淀茶的打算,倒是王爺和我都清楚,淀茶是這場計劃中的犧牲者,與您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淡茶的死,您不必介懷。”
她說完抽掉桌上的軟布,將淀茶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便要背着她離開。
傅瓷認為,自己已經將話說的足夠清楚,但這位璽王似乎沒能聽明白她的意思,又一次攔下她。
“王爺還有何事?”
她盡量和聲和氣的問,卻在無形中提高警惕。
記憶中,這個璽王也並非簡單的角色,按道理說,像他這般山巔明月般的人,不該對她區區一個國公府嫡女感興趣,更何況,還是個受盡冷落的嫡女。
簡單的說,他的接近,必定懷着某種目的!
但事實證明,她的心思在從蒼璽面前,簡直不堪一提,蒼璽將她的戒備盡收眼底,卻仍就不動如山。
而傅瓷,則在他從袖子裏掏出個物件塞到自己手中時,面色頓時複雜起來。
“璽王府的令牌,若是改變主意了,本王隨時奉還人情。”
語罷,他徑直離去,傅瓷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握着手中的令牌,宛若握着一個燙手山芋。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但傅瓷實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值得蒼璽上心的。
“王爺慢走!”
外面傳來傅騫諂媚的聲線,傅瓷收起情緒,迅速將令牌收起,背着淀茶的屍體出門。
剛送完太子的傅青滿一進屋,便撞上背着屍體的傅瓷,一張俏臉頓時青紫,她疾步後退,避她如瘟疫。
“真晦氣!”
晦氣?
她害死了一個鮮活的生命,非但沒有半點愧疚,反而嫌她晦氣?
呵,這就是傅青滿啊,十二歲便擁有如此毒辣手段的女子!
傅瓷緩緩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四妹妹,你有沒有聽過殺人償命這個詞?”
已經是夜深。
月光慘白的光束灑落在院子裏,傅瓷背上背着的淀茶身上包着一層白色的布,更是襯的氣氛詭異。
不遠處,野貓聲聲嗚咽,讓夜色愈發緊張。
饒是狠厲如傅青滿,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到了嗓子眼的諷刺的話又被咽了下去,她狠狠的瞪了傅瓷一眼,疾步離去。
所謂做賊心虛,大抵就是這般了。
彼時,院子裏已經無人,四周靜謐的不像話,傅瓷深吸口氣,往自己的院子方向走去。
傅騫從來不管她,不論她被欺負還是被算計,畢竟他巴不得沒有自己這個女兒。
沒能在之前的十三年裏‘自然死掉’,還真是對不起。
但既然她活下來了,那就得好好活,努力的活
兩世為人都沒能救得了淀茶已經很失敗了,她不容許自己再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回到院子時,一個粉面飄香的人影撲上來,扯着嗓子喊:“小姐,您可算是回來了,這麼久您到哪兒去了?”
傅瓷艱難的掙脫,後退一步,藉著微弱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嬌媚憨態,一雙微微吊著的眼睛流轉間有一抹風情,帶着不可多得的俏皮活力。
這是誰?
傅瓷眯起眼睛想了半天才猛地記起,這是她的另一個婢女杏散。
只不過在她十三歲,也就是今年,被傅騫收做了填房丫頭,沒出半年,便溺水死了。
這杏散在前世雖然抵不上淀茶衷心,但也沒做什麼壞事,兩人的關係也僅限於主僕,因此沒什麼印象。
但……
傅瓷將她面上一閃而過的慌張看了去,不動聲色的道:“杏散,幫我叫孫大娘過來。”
杏散聞言一愣,下意識問:“小姐找孫大娘有何事?”
“我想讓她幫我將淀茶在外頭找一處好地方,安葬了。”
傅瓷說這話時,一直盯着杏散,直到後者在聽到‘淀茶’兩個字,眼神閃爍時,才緩緩沉下心。
如她所料,杏散與今日淀茶之死也有干係。
想來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怎會突然被傅騫看上做了填房,若不是有人在其中幫襯,估計她連傅騫的床都沾不上邊!
眼下能幫杏散的,除卻傅青滿,她還真想不到第二人。
傅青滿啊傅青滿,為了徹底讓她這個嫡女翻不了身,還真是費盡周折了!
“可是小姐,孫大娘是二姨娘那邊的人,我去找她,她恐怕不會理睬我。”
杏散皺着細眉道,嬌俏的面上堆滿了不樂意。
孫大娘是什麼厲害角色,府中誰人不知,三小姐莫不是被嚇壞了腦子,孫大娘會幫她?簡直是痴心妄想!
傅瓷淡淡挑唇,出口的聲音彷彿地獄中溢出來一般,帶着無法忽視的戾氣:“我是主你是仆,主子說的話就是命令,屆時你是被人罵還是被人打,那是你的事,而我,只需要聽結果,明白了嗎?”
靜。
從傅瓷出聲開始,杏散便像比人狠狠揍了一拳般,久久不能反應過來。
眼前的三小姐還是那個三小姐,但身體裏,卻似乎住了另外一個人。
她只靜靜的站着,與夜色融為一體,眼神卻背負着月光般的凌厲,讓人膽寒。
“還愣着幹什麼?”
傅瓷再次開口,徹底將杏散被震碎的三魂七魄聚攏,提着裙擺倉皇跑開。
至於杏散是去找孫大娘,還是去找傅青滿,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並且她並不認為會有人相信一個下人說的話,前世懦弱的性子成了這一世最天然的保護色,說起來,她還得感謝自己。
傅瓷自嘲一笑,以最快的速度將淀茶埋葬在院子的桂花樹下。
倒讓她沒想到的是,在自己回房之際,孫大娘竟真的來了。
傅瓷意外的看着候在一旁的兩人,最後目光落在杏散身上:“我乏了,去幫我把褥子鋪好。”
杏散應了一聲進屋,院子裏孫大娘識色出聲:“聽說三小姐您找老奴。”
在她面前自稱奴才的人很少,淀茶之後,孫大娘是頭一個,傅瓷神色不明的應了一聲:“淀茶死了,孫大娘能幫我帶些紙錢之類的,讓我弔唁她么?”
孫大娘聞言驚了一下,淀茶的死訊來的太猝不及防,但老人終歸是老人,反應力是杏散之類的奴婢不能比的,她低頭垂目,姿態恭敬:“三小姐哪兒的話,您有什麼事直接跟老奴說一聲便好。”
這算是討好,傅瓷心知肚明。
孫大娘的投好是她沒想到的,前世是她將自己拋屍荒野,就算是受人指使,也決不能一筆勾銷。
她傅瓷是個異常記仇的人。
不過記仇是一碼事,用人又是一碼事。
孫大娘是府中老人,但一直為二房做事,只是近日出了些事情,陳氏不知突然發了什麼瘋,對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奴疑心起來。
孫大娘也逐漸失勢,如今正是她憤恨最濃,又最孤立無援的時候。
如果能將她收入髦下,那日後她在府中的種種作為就有了很大的擴展空間,她不可能放着這麼一個好處不用。
那麼為今之計,只有暫時放下恩怨,放長線釣大魚方能長久。
想到這裏,傅瓷面色緩和下來,她對孫大娘點了點頭笑道:“那便麻煩孫大娘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往往協議在無言中達成。
孫大娘眉眼帶笑的應下來,心中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