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奶奶到底講理不講理?
如今,爺爺九十,奶奶也八十,和同齡的那些老人,甚至是小几歲的老人比起來都要有精神,忙碌了一輩子。
到老還是在忙。
房子有兩層,是木頭老房子,天花板也是木頭的,沒有空調,沒有洗衣機,冰箱是幾年前買的,為了能在夏天吃上一些棒冰。
往米廠的方向走上幾分鐘的路,就有批發冷飲的。
要買,走過去搬上一箱棒冰或是蛋卷,很是方便,陪爺爺去過幾次,比零賣要便宜很多,但沒有一半。
屋內還有一個小天井。
在天井裏可以燒煤爐,養狗,甚至是種上三棵枇杷樹。
“喏,阿大,你阿爹(爺爺的意思)今天摘的的枇杷,快吃吃看。”奶奶拿出一個竹籃,裏面裝了小半籃的枇杷。
這是我不喜歡吃的一種水果,因為要撥皮,還要吐核就很麻煩。
我不吃,奶奶就讓我帶回去給老爸老媽吃。
爺爺說還要去摘點。
奶奶說天熱,罵著爺爺不讓去。
我就陪着他們在外面坐了一會,有着能遮陽的桃樹,已經結了青色的小果子,樹榦上爬着一個一動不動的蝸牛,感覺只是一個空殼。
近看,是不可能的。
我怕這些,小時候去外婆家怕那些蠶寶寶,在自己家就是怕蟑螂,蜘蛛這些,越想越可怕,還是看點別的。
南面是一條河。
這河的水都是綠色的,夏天又臟又難聞,現在開發旅遊業,經常有兩個人搖着船在撈水面上的垃圾。
從很多年前就是他們在做這活。
小學放假的一天,奶奶帶我和妹妹去這河上架起的另一座橋上吃東西。
蘿蔔絲餅,糍粑,油條,麻球,豆腐花,烤紅薯,雞蛋餅,幾輛三輪車承載了無數的美食,都是那種看得見製作過程的美食。
臟是臟,可那時一點也不覺得。
用粗糙的雙手用心做出來的東西,髒的也只是表面,被蒙上灰塵,當然臟。
“今天吃什麼?阿大,阿二。”奶奶左右手各牽一個。
因為是雙胞胎,所以他們也都認識我們,還會和奶奶打招呼,只要是說我和妹妹乖巧可愛懂事這些,奶奶就會笑得很開心,還很自豪地說:“當然,是我們家的孫女。”
重男輕女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奶奶身上,可我的老爸是最受寵的,我跟着沾光而已,但奶奶也說過,是爺爺要生那麼多的。
如果沒有老爸,奶奶會最寵誰呢。
這種事不會知道了。
因為奶奶一直最寵老爸,不管老爸做什麼。
從米廠下崗,老爸繼承爺爺的手藝,開了一家刻章店,順便賣些文具,勉強能度日,租金是一萬一年,到現在漲了幾千。
現在看來這一萬多的租金很便宜,放以前每次交租都會犯愁。
日子都是熬過來的。
熬出頭就好了。
在這之前,只能精打細算過日子。
可奶奶會把所有錢都用光,用在我和妹妹的身上。
“要吃豆花。”我和妹妹商量過後吃了一樣的東西。
小碗一塊,大碗兩塊。
要了兩碗小的。
在要之前,奶奶反覆問我們小碗夠不夠吃,不夠就吃大碗。
我們還是要了小碗。
用的是白色的泡沫碗,套上一個膠袋子,直接就把豆花一勺一勺放在裏面,撒上倒上各種調味料。
瓶瓶罐罐的很多。
用的也是那種吃完水果罐頭后留下的罐子,又或是八寶粥的罐子,醬油,醋這種是裝在飲料瓶子裏的,蓋子上扎很多小孔,一擠就能倒出來。
我最喜歡吃放在豆花里的油條碎屑。
因為我也喜歡吃油條。
不是脆的那種,而是能吃出麵粉味的那種,軟軟乎乎的那種糕點都喜歡吃。
油條碎屑是脆的,放在豆花里泡一會就軟了,我喜歡吃軟的油條。
前些日子看到超市附近的街上有人在賣,走近看到有別的人在買,就先等着。
那人買了兩碗。
白花花的豆花,上面簡單放了些鹽,榨菜,醬油,沒有我愛吃的油條碎屑,也沒有那種超級小的小蝦米,居然還要5塊一碗。
怎麼不去搶啊。
太貴,不吃。
我頭也不回就走了,路上還盤算着,她那邊一大桶豆花呢,一碗五塊,感覺全賣完至少能賣上百碗都不止,而成本。
我不知道,反正很便宜。
不管做什麼生意,至少都是對半賺的,不然就喝西北風啊,像是現在的奶茶,不清楚到底能賺多少,反正開店成本高,店面租金貴,還要加盟費那種,一杯十多塊的,原材料的成本就一兩塊,利潤簡直是可怕。
但不賣那麼貴,店就會付不起租,開不下去。
況且,光超市附近,走一圈就能發現開滿了各種奶茶店,十幾家,有的生意火爆,有的門庭冷落很快倒閉,但總有接手的。
就像第一個推着小車來賣魷魚的人。
剛賣那會,天天擠滿人,手上拿着一大把魷魚,烤一次上百,烤一次上百,從早到晚沒有停過,短短一個月能賺多少,都是被人看在眼裏的。
於是,第二家魷魚攤來了。
第三家也很快來了。
起初,生意分攤,他們都賺到了一點錢,後來一條街都是賣魷魚的,生意才逐漸冷淡下來,直到後來或許一天也賣不了一百,很多人改行了。
橋上坐着很多乘涼的老人。
有提着一個箱子給人擦鞋的,正在賣力擦着一雙皮鞋,2元一次,就能讓人卑躬屈膝。
用的東西很簡單。
一把刷子,一條像牙膏一樣的長條東西,能擠出黑色的“牙膏”,將一雙鞋子擦得鋥光瓦亮,最後用一塊抹布來回擦乾淨。
那種“牙膏”奶奶帶我和妹妹去超市的時候,我留心過,好一點的不說,一般的都是2元一條。
奶奶看我和妹妹的鞋髒了,喊那個人過來給我們擦擦。
“等一會,你們在吃豆花,那正好,再等一會會,我先擦完這邊的,已經快好了。”
那人要幫先來的客人做好生意,再來做我們這個生意。
我們的鞋子是球鞋。
因為不用那種黑色的東西,那個人只是用另外的刷子幫我們刷了刷,再用另一塊看上去乾淨一點的抹布擦了擦,兩個人一共收了兩塊。
奶奶笑着硬是給了三塊。
吃好豆花,我拿着空碗等妹妹吃完。
奶奶把我手裏的泡沫碗拿過去,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扔向橋外,很輕,我親眼看着那泡沫碗被風吹着晃晃悠悠落在水面上。
舉動很突兀。
可落下的泡沫碗很快就和水裏別的垃圾融為一體了。
有人看不下去出聲了,是個比奶奶年輕點的大爺,指責奶奶隨地扔垃圾。
奶奶不覺得做錯,從小就是這麼過來的,洗衣服的水也都是隨便往家門前的路上一潑,有垃圾不會特意去找垃圾桶扔,除非這周圍剛好有。
而這,剛好沒有。
吵得正凶。
妹妹吃完了。
奶奶又拿過妹妹的泡沫碗再一次當眾扔進河裏,給了妹妹餐巾紙擦嘴。
老大爺氣急,指着奶奶鼻子罵:“一把年紀了,怎麼還當小孩面亂扔垃圾,沒素質,教壞小孩子。”
我和妹妹都沒有說話,因為我們都知道奶奶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上過學,只認識一些簡單的字和她自己的名字,春鳳。
蠻橫不講理,但是極其護內。
對奶奶來說,內就是老爸,就是我和妹妹這兩個老爸的孩子,她的親孫女。
“我就扔了怎麼樣,有人來撈的,你管得着。”奶奶生氣站起來,身子骨很硬朗,雖不高但氣勢很足。
老大爺一看就是念過書的,有理說不清就去和另一邊的坐着休息的幾個老人說起這種壞習慣,而他們聽了都是在勸老大爺別生氣了。
老大爺覺得自己有理,吃了虧心有不甘,還在小聲埋怨:“沒素質沒素質。”
奶奶就去指着他的鼻子罵:“你說誰沒素質呢?多管閑事。”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的。”老大爺靠着身後的護欄,躲避着奶奶的指責。
“我就這樣的,沒素質,你講我沒素質。”奶奶嘴裏一直念叨着,很在意別人說她壞話,說著自己竟然還笑了,“我是沒素質。”止住笑兇狠道,“關你什麼事。”語調已經變了。
老大爺有理講不清,用手去碰奶奶的手:“先把手放下來,等會我人掉下去。”
“是啊是啊,這裏的護欄木頭的,有些地方已經鬆了。”旁邊的人開始勸道,“別靠了,都別靠了。”
奶奶看回我和妹妹,讓我們兩個站起來,不要坐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我低頭看着手裏的餐巾紙,背對着身後人的指指點點,感覺被說的人其實就是我自己,手上的紙巾奶奶想拿過去扔掉,我就說:“等會我自己扔。”
奶奶見我把用過的餐巾紙藏回褲子口袋,急忙伸手來搶:“髒的,快點扔了,我這裏還有乾淨的。”
我只好拿出來,裝模作樣再擦一下手:“我還要用。”
走了一路,見到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我跑過去扔掉。
還是被奶奶罵了,我卻覺得豁然開朗,奶奶罵我不是因為我把垃圾扔進了垃圾桶里,而是擔心我跑到馬路對面會被車撞到。
奶奶還說,以後把垃圾給她,她會扔的。
後來,奶奶不會隨地扔垃圾了,而是會先在手上拿一會,有時候拿着拿着趁我不注意就往旁邊一甩手扔出去,有時候遇到垃圾桶就當著我的面再把用過的餐巾紙擦嘴擦手,然後扔進去。
想起那樣的奶奶,我就會笑。
不管外人怎麼說,奶奶永遠是我的奶奶。
當然,奶奶還健在,我不是說了,奶奶今年八十,嗓門還是很大,只是腿腳沒有前些年利索了,還需要每天吃些治心臟病的葯。
本來用醫保卡可以免費領的,後來要自己出錢了,一買就是六百多,吃一個月,奶奶嫌貴停了一段時日,身子不舒服去看常去開藥的那個老醫師那邊,我也在,就聽到醫生在檢查完說:“這個葯該吃還是要吃,不能停,要麼索性就一直不吃,吃了停了,吃了停了更不好,你不是有退休工資,多活下來幾年什麼都有了。”
不用那麼省。
醫生的話,奶奶明白,點頭道:“曉得了,曉得了,能開幾盒就開幾盒,吃完再來。”
“這就對了。”老醫生是手寫的單子,反正看不懂,葯有用就行。
之後奶奶就常念叨:“這個葯是一定要吃的,不然,就見不到我們家阿大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看到奶奶在說這話時,眼圈已經紅了。
想起大學期間,是奶奶每月一千一個人打來的伙食費,我更是怨恨我的父母,他們總是什麼都不管。
從小到大都是奶奶在照顧我和妹妹。
別人口中的零花錢,對我來說,就是一樣很遙遠的東西。
我討厭小學那一學期一次的捐款,什麼拿出自己的零花錢,貢獻出一份愛心,可偏偏不捐還不行,老師會勸,同學會拿異樣的眼光看你,甚至班上拿着低保的同學也要捐。
真奇怪。
要幫的人就在班上,為什麼還要給外面不認識的人捐錢呢?
我也奇怪。
為什麼人就只能上學。
不上學就是沒出息。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一切從小學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