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仇大恨

第四章 深仇大恨

衛來年少,他並不懂父母之間深切的愛意。此刻,雙親盡失的悲痛牢牢地纏住他。而生活,又不僅僅只有悲痛這樣簡單。茶葉生意需要打理,喪事需要安排。繁雜世事接踵而來,硬生生要逼着不諳世事的少年速速煉成為八面玲瓏的高手。

衛家家產豐厚,雖然三代都是一脈單傳,但那些隔了又隔的叔伯堂兄,早就虎視眈眈。衛老爺不在了,僅剩下衛來這毛頭小子苦苦支撐,那些覬覦許久的人,終於等來了機會。族長牽頭,帶了一干人等,堵在祖墳門口,不準衛來父母葬入祖墳。族長唾沫橫飛,將牽強附會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衛家許久不參與族內活動,又不曾為族人效力,即便衛來父母是衛氏人丁,得不到其他族人的認可,不得擅自安葬。

老管家示意衛來,拿出部分銀錢安撫。

但餓了許久的獅子,怎麼可能輕易滿足。族中主事的人,打的是侵佔家財的算盤。等衛來將雙親下葬,他們又提出,牌位擺在祖宗祠堂,需要一筆很大的香油錢。衛來本着息事寧人的態度,叫老管家應付下來。

族人都看清楚了,衛來是個不中用的書獃子,可以任意拿捏。沒過多久,族長又說,衛來年輕,沒有雙親照料實在可憐,他將衛來過繼成養子,替衛來父母好生看顧,把衛來培養成人。

衛來並不傻,先前的讓步只不過是不想擾了父母亡靈。而今,有人想霸佔家業,他絕不答應,商議不成,他決定告到官府,氣沖衝去敲響了縣衙門的鳴冤鼓。族長糾集了一大幫族人,跟衛來對質。在他們口中,衛來是個十惡不赦的逆子,他頂撞父親,害得老馬受驚,讓父親摔下懸崖,又下了劇毒,毒死了母親。為了讓供詞天衣無縫,他們甚至找到了青樓的老鴇作證,說衛來整日花天酒地,已經欠下了大筆銀錢,就連徐氏的貼身丫鬟,都上了公堂,囁囁嚅嚅地說,是少爺不懂事,害得夫人連連咳血。

所有人都站在族長那邊。在衛家生活了幾十年的老管家,都顫顫巍巍地舉着手指,說老爺墜馬當天,衛來握着匕首沖了過去。

衛來不信,這世道如此不公,他紅了眼,質問管家:“老爺待你如何?”

管家垂下頭,“親如兄弟。”

“我待你如何?”

“敬如父輩。”

“那你為何指鹿為馬,不辨是非?”

“少爺!”老管家竟然跪下來,“正因為您和老爺待我不薄,我才不願意你一錯再錯,溫柔鄉再好,都抵不了老爺和夫人的性命。您迷失了心性,您要迷途知返呀!”他言辭懇切,字字誅心。

衛來懂了,意志再堅定的人,在慾望面前,都是弱者。族長給衛家上下的僕人丫鬟,許諾了他們這輩子也得不到的好處。

人性本就禁不起誘惑,尤其當誘惑大到遠遠超出預期。

可笑的是,在族長和眾人的懇求下,縣令老爺竟然沒有因為衛來謀害雙親而獲罪。族長還痛心疾首地向眾人表示,他一定會好好教養衛來,讓衛來洗心革面。做一個孝順穩重的好人。

天地從此換了。

衛來不再是曾經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少年,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小少爺,即便站在陽光下,他的臉色仍舊是陰霾的下雨天。

族長接管了茶葉生意,住進了衛家宅院。衛來將自己鎖在書房,閉門不出。書桌前,擺着父親曾經攥在掌心的徽墨。他下定決心,考取功名,一旦走馬上任,便為自己翻案,將族人趕出宅院。至於殺父之仇,那個人遲早會找上門來,他只需耐着性子等待。

眾人都以為他會就此消沉。

剛開始搬進來的時候,族長還有所顧忌,不敢公然翻出衛老爺的舊物使用,那些下人丫鬟見了衛來也是心虛害怕,不肯多說半句話。時間擅長抹平畏懼,一兩月過去,大家覺得衛來沒有任何的威脅,待他越發冷漠。

某天,族長醉醺醺地跑進書房找衛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將裝了徽墨的木盒震在地上。衛來不願意跟他說話,撿起木盒,發現沒有任何損壞,便端坐在椅子上,伏案看書。

“果真是個木頭!”族長太滿意了,搖搖擺擺亂走出去,沿着連廊,撞開了衛來父母的那間房子。

木門晃動的聲音是刻在腦子裏的。衛來記得太清楚了,因為那天就是他撞開了門,看到母親決絕赴死。他忘不了那個聲音,哪怕是輕輕的吱嘎聲,哪怕隔着長長的連廊,他都聽得扎心。有好幾次,大風颳得門響,他跑過去,怔怔地坐在門口,接連幾個時辰都不起身。這是父母留在世間唯一的痕迹,衛來絕不允許旁人闖入。

族長不但大搖大擺走了進去,還躺在了衛老爺和夫人曾經睡過的床上,頃刻便鼾聲震天。

衛來瘋了,他閃電一般衝過去,一把抓住族長的衣襟,因為憤怒,臉紅得像關公,他撕喊道:“起來!快起來!”

在衛家作威作福,當了老爺,族長豈能讓衛來這般欺負。他自然不敢與衛來單獨對峙,當即喚了下人過來,將衛來團團圍住,“逆子!竟然意圖謀害於我!拿下!”

文質彬彬的衛來不是下人們的對手,他瞪着幾乎血紅的雙眼,斥責這些牆頭草:“你們都忘了我爹是怎麼待你們的嗎?他從不短你們的份例銀子,從不苛責為難,你們當中,娶妻生子,父母安葬,哪一項不是我爹出錢?而今恩將仇報,你們的良心不會感到痛嗎!”

下人們紛紛低了頭。

族長輕輕咳嗽兩聲,“你們要造反嗎?把他給我扔出去!”

有風過,族長的話輕飄飄地吹散了。沒人動手。

“都不想做事了?好!你們忠心耿耿,現在就和這位毒殺父母的逆子,滾出去!”族長深知,威逼利誘是最有效的武器。

一個瘦巴巴的男人先甩了自己兩巴掌,朝衛來深深鞠了一躬,“少爺,小的受過你的恩情,但小的有一家老小要養活,對不住了!”

他率先逼近,架起了衛來的胳膊。其他人如法炮製,很快將衛來架出了院子。衛來激烈地做着無謂的掙扎,透過凌亂的人頭,他看見族長臉上盛開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是呵,這世道,從來不存在善惡有報,父親經營一生的家業,就這樣被佔了,卻求告無門!

下人們很快將衛來押出衛家大院,族長拿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下令說:“衛來,你枉顧父子倫常,多次言行無當,本應逐出家門,但念在衛兄弟在天之靈,本族長不忍你流落街頭,衛家在鄉下還有一點薄產,你去那裏思過吧。”

言畢,他扔出一個包袱,喝令下人關閉大門,切不可讓閑雜人等混入。

憤恨的怒火在燃燒,每一處骨頭都在仇恨中錘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考了州試,進了殿選,還怕沒有機會復仇嗎!他拽起包袱。叮噹——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是父親留給他的徽墨。木盒子在石板上磕出了裂痕,墨錠掉出來,摔成了兩半。擠壓了數十天的隱忍也碎了,淚落在墨錠上,衛來將它握在手中,絕望地哭:“碎了!碎了!”

淚水潮濕了墨錠,染得手指烏黑。以大地為硯,以淚水為清水,衛來雙膝跪倒,就地研墨。淡淡的墨香縈繞在側,的確是上等好墨。可惜了!未能等到州試,便斷了!

“此仇不報,不為人子!”

衛家宅子前的石板空地上,衛來寫下如許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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