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桃花開了
透過指縫,他看到了銀票,但卻不敢拿。可他的魂魄卻被這男子拽緊了。他不知怎的,渾渾噩噩地回到了王老爺府上,拿出銀票給自己和老爹、妹子贖回賣身契。他機械地重複着男子教給他的話:他們一家都被新主人買了。他以為王老爺會拒絕,但那男子在王老爺耳邊揮了揮手,似乎有一道光從王老爺頭頂鑽出來,落入了男子手裏。
從未有過的恐懼黏上了他,他甚至都忘記了害怕死去。他已經斷定,這人是地獄來的鬼差,要不怎麼能變出銀票,又輕易讓王老爺鬆了口。那將人鋸了又鋸的懲罰,聽起來那麼真實,如果不是鬼差,怎麼知道得這樣仔細!
他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鬼差大爺,繞了我吧!我爛命一條,不值得您親自動手!”
“嗯。”男子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答覆。他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蘇友仁等了老長一陣子,才發現自己胸前多了一團東西。是銀票!俊朗的鬼差不見了蹤影,他拿着銀票,腦子裏冒出來從未有過的計劃:走到今天這田地,都是大煙害的,應該去把大煙館子燒了,免得它再害人。
他揣着火摺子,溜進了大煙館。這晚,城裏的人看了一場漫天大火。熊熊火光照亮了蘇友仁的臉,他找到了通向未來的路。燒光了周圍城鎮的大煙館后,他投了軍。在戰場廝殺奔命,靠着軍功坐上了師長的位置。上門說親的人絡繹不絕,蘇友仁不敢。午夜夢回,老爹鮮血淋淋的頭顱,小妹絕望凄涼的眼神,幕幕如刀,剜得心痛。他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做勒決斷,扔下師長的位置,找了個山林隱居。部隊上的人找到他時,他垂垂老矣。他被安排住進了養老院,身體狀況急速下降,在醫院裏躺了許多年。
“小蘇——”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我並不奢求你的原諒。我等着你來,盼着你來。”看見小妹的模樣依如當年,他的眼神恍惚又清醒,這麼多年的時光忽地倒轉,他回到了從前。有小蘇、有老爹,一家三口圍坐燭光下,給小蘇過了十五歲的生日。她穿着他挑的那件紅底白花的襖子,老爹和他喝着酒。
蘇醒聽懂了,蘇友仁嘴裏的那個男子,是衛來。
“這些年,我每天都做着同一個夢。夢裏,那日的情形就在眼前。我想過死,滿身都是病,卻怎麼也死不了。小蘇,老天爺已經給了我足夠的懲罰,我的罪孽贖清了。”該說的話全部說完了,蘇友仁閉上了眼睛。他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寧。
死亡給了他解脫,活着的人,又該如何?
蘇醒木然地站着,久久凝視床上枯瘦的老人。他看起來那麼陌生,早已不是她記憶里那個人。他窮盡一生的光陰來贖罪,而自己,深深陷在仇恨里,生活失去了色彩。她是個瘋狂的傻瓜,她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他的敘述不過寥寥,但她已經從字裏行間,讀到了他此生的精彩絕倫。
她懂了,所謂的永生,不過是無窮無盡的刑罰。囚着人看夠世間炎涼百態,看透人性波詭雲譎,把自己本性磨光了,僅剩下一副無比堅硬的軀殼。
“小蘇蘇!”軟糯的聲音響起,不知何時,妙妙已經竄上肩頭。它舉起爪子,熟練地擦拭蘇醒臉上的淚水。
蘇醒倔倔地抿嘴。
“好啦好啦,老夫什麼都沒看見,你大概是風沙眯了眼。”妙妙扯着她的衣領,“舊事已了,回家吧。”脖子上的橘色布兜里底下,衛來給的銀行卡膈得它十二分難受。
蘇醒點點頭,毫不遲疑,和妙妙出了醫院。
起風了,粉色的花瓣從遠方飄來,貼着臉頰而過。桃源市的春天來了。一夜間,千萬株桃花醒了,滿樹紅霞。
妙妙扯了扯她的耳朵,自言自語說:“啊哈,春天呀,真是充滿希望的季節。”
是呢,蘇醒第一次發現,這世間滿目琳琅,值得細細觀看。
路過十字街口拐向雲梯隱藏的小巷子時,妙妙拽了她的手,順着它示意的方向望去,是一對青年男女,男人將女孩的手拳在掌心,自然地走在行人路外側。女孩笑得很甜,眼角眉梢里都是對男子的愛慕。蘇醒認識她,她曾經化着精緻的妝容,而今素麵朝天,不飾雕琢,別有出水芙蓉之美。
她是姚曳。春寒已過,屬於她的桃花,真正開了。
心裏,悄悄開了一道裂縫。衛來這個人,有時候做的事,看似稀里糊塗,卻成了神來之筆。相處了一百年,蘇醒自以為很了解他,卻越發疑惑不解。着什麼急呢?人生那麼長,有的是時間將他磨透。忽而,蘇醒找到了新的目標。
回到店鋪,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問,剛到門口,從屋內傳來了動情的歌聲。
“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我對你仍有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因為我仍有夢/依然將你放在我心中/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為了你心痛……”
磁性的男中音,低沉而迷離。
衛來唱得太傷了,蘇醒覺得胸口抑鬱難平,有什麼東西突地湧進來,潮水般反反覆復拍打着神經。她難過得想哭,卻哭不出。
妙妙甩給她一個“無所謂”的表情,攤攤爪子,推開了門。衛來半躺在地上,身邊是一溜兒酒瓶,音響還放着凄涼的音樂。妙妙蹦上桌,啪嗒一下按下音響開關鍵。
“管管這酒鬼!”它擺擺尾巴,將爛攤子交給了蘇醒。
屋內酒氣衝天,衛來傻笑着,沖蘇醒打了好幾個酒嗝。酒精無法麻痹他的神經,真正讓他大哭的,是酒中摻雜的他人記憶。對於衛來來說,今天不過是他為打發時間而準備的無聊節目。蘇醒心裏五味陳雜,一醉解不了千愁,但能暫時忘卻。
酒灌入喉,辛辣的滋味立即霸佔了五臟六腑。蘇醒劇烈地咳嗽起來,不甘心,又灌了幾口。
“假酒,怎麼喝不醉人!”她惱怒,她憤懣,她心碎,她委屈,她滿腹滋味不知如何傾吐,“唱歌!你怎麼不唱了!”
衛來半眯着眼睛,笑成了月牙兒,“你讓唱就唱,憑什麼?難受嗎,想不想吃一塊桃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