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闖入者
初春,乍暖還寒,桃源市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五點剛過,奶白色的燈光恍如一雙雙警惕的眼睛,沉默地打量着城市的每個角落。
在城市之巔,一座中式建築的屋脊上,坐着一對青年男女。男子半眯着眼睛,棕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滿城燈火。視線越過一棟棟高樓,一股股車流,最後鎖在一張化着精緻妝容的臉上。
男子忽而側身,附在女子耳畔,“有點意思,你覺得呢?”
他的嗓音低低的,充滿了磁性。若是尋常女子,被他附在耳邊這麼一說,溫熱的氣息鑽進耳里,准被撩撥得心弦激蕩。即便反應遲鈍一些的,也會有些許心神晃動。
眼前的女子,着一條銹紅色裙子,面色如霜,毫無波瀾。她能看到的,不過是繁華璀璨的城市夜景。日復一日,熟悉的風景早已看得厭煩,她唯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他在哪?”
男子搖搖頭,食指豎到嘴邊,故作神秘地回應道:“噓,噓,不可說!不可說!”
“衛來!”女子已經按捺不住怒氣,“你到底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這名叫衛來的男子,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笑意蔓延至灼灼桃花眼,“小蘇蘇,求我呀。”
得到女子扔過來的白眼,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收斂了形容,正襟危坐,“蘇醒,你可以無視我,可以頂撞我。不過,你得記住了,我是這裏的老闆,一切我說了算!”他頓了頓,玩味似地欣賞着蘇醒臉上的無可奈何,放佛瞬間慈悲心泛濫成災,立即換了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孔,疼惜地說,“噯,你若是求我,我未必不說呀。哦,今天是不成的,似乎太晚了,睡去吧!”
“你——”話音未落,蘇醒已經瞬間移動,滾落在屋脊之下的床上。
屋脊之上,衛來抬起的右手剛剛放下,無名指上,一道不起眼的白光瞬間湮滅。小小戲法,覆手之間即成。如果那人泉下有知,自己費盡心思尋找的傳人,只顧着玩樂取笑,定然會氣得七竅生煙。一想到那人氣得面容扭曲的模樣,衛來開懷一笑,極為耐心地朝下叮囑着,“夜冷天寒,記得多蓋一床被子!”
的確有些冷了,不知從哪裏吹起的風,放肆地掀着衛來的西裝下擺。他毫不在意,視線緊緊追着適才那張妝容艷麗的臉。
寒風橫掃着行人的臉,恣意而癲狂。
真冷!
姚曳豎起米色大衣的衣領,雙手插進兜里,加快了腳步。
這條街,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四周霧氣騰騰。在迷幻的暮色里,高大的建築物仿如頑童隨意堆建的積木。這還是自己熟悉的那條街嗎?姚曳下意識地朝四下打望。風景跟往日並無區別,只是,莫名多了某種不真實的氣息。
到底哪裏不對呢?
她又拉了拉衣領。
周遭一片寂靜。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已被瀰漫遮天的霧氣攜裹。偌大的行人路上,僅有她一個行人。平日裏熙熙攘攘的店鋪,忽然死氣沉沉,一片漆黑。只有路燈,高高在上的,白晃晃地審視着她。
是地獄的使者來勾魂了?
見鬼!
姚曳咒罵了一聲,拔腿狂奔。
風在耳邊哭嚎,像極了那日那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尖銳而細碎、抽抽噎噎、嗚嗚咽咽,聽得人眼角酸澀。
“對不起,對不起……”哭聲鑽心,姚曳竟然不由自主地開始道歉。
不,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她拼了命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遠,前方白茫茫的霧氣里,依稀有一團橘黃色的燈光,若隱若現。她大喜過望,一邊跑一邊撥開額前碎發。濕噠噠的淚水不經意間滑進纖長的脖頸,精緻的妝容已經花了,她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為什麼要哭?
姚曳想不出緣由,只覺得心裏無比酸澀,似乎僅有淚水能沖洗所有的悔意和委屈。
近了近了!
閃閃發光的招牌在霧氣里越來越清晰。姚曳確定,那是一家正在營業的店鋪。她抬頭看了看,招牌上面沒有任何店名,只有一枚偌大的貓爪印記,毛茸茸的爪子,給人一種嬌憨的錯覺。顧不得思慮許多,她推開了茶色玻璃門。門頭處,風鈴輕快地晃動起來,叮叮噹噹的聲音,此刻聽來甚是悅耳。
一家雜貨店?
站定后,姚曳覺察,這裏到處都是暗沉沉的實木貨架。貨架上,擺着高高低低的罐子,長長短短的木盒子,大大小小的瓶子,還有一些破得似乎一碰到就會化為粉塵的舊書。每一樣物品,都矇著厚厚的灰塵。店鋪正門對着一個超長的玻璃櫃枱,無數罐子杯子碟子盤子勺子叉子,擠擠攘攘地堆在上邊,同樣塵土斑斑。櫃枱後面,深棕色的藤椅已經被厚重的灰塵染成了灰棕色。櫃枱斜處,有一扇圓弧形的小門,門框的線條扭扭曲曲,倒別添了些童趣。
這個店鋪乍一看雜亂無章,但每樣東西,似乎又都被擺在最適合它們的位置上。明明是被廢棄了許久的樣子,但實木地板卻一塵不染,有被精心打理過的痕迹,鋥亮得都能照出人影來。
適才那種倉皇逃跑的無助感又回來了。姚曳局促地站在原地,兩隻手不知如何安放,她下意識地抬手拭淚,卻發現臉上僅剩下淺淺的淚痕。店內灑滿了橘黃色的燈光,她找了找,沒有發現任何燈具。
店內的物件似乎都是活的。姚曳感覺到,自從走進,她就被無數雙眼睛盯住了。每個物件都在打量她,用最輕微的音調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她。
“她很漂亮。”一個稚嫩的童音在感嘆。
“哼,漂亮的女人都是禍水!”這個聲音聽上去很蒼老。
“這世上也有單純可愛的美麗女人呀。”磁性的男低音恰到好處響起。
“噓——噓——老闆來了,安靜!安靜!”童音及時提醒。
仿若被石子砸破的湖面快速恢復平靜,討論聲消失了。姚曳害怕極了,雙手似乎凍僵,失去了知覺,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店外鬼氣森森,店內詭譎難測,是走是留?她一時拿不定主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友好和善:
“你好,請問——有人嗎?”
回答她的,只有門口風鈴清脆的叮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