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琅三問
人間,招搖山。
山神成琅心情非常不好。
兩日前,她接到上界的帖子,說觀止上神平定蠻族,得勝歸來功德無量,三十三天欲大宴四界,邀諸天神官赴宴,共賀盛舉。
她當時險些怒摔了帖子,大宴就大宴,請她作個勞什子的甚!
上界那群老東西,誰不知道她是怎麼到的這個地兒的?
誰不知道她和那上神……
有那麼點不那麼愉快的往事……
人家大好的日子,把她弄去不是給人添堵嗎?
可三十三天的帖子,是發了必須應的。
不止要應,還須應得漂亮,應得穩妥,應得心甘情願感恩戴德。
所以她煩,她悶,她委屈她愁苦,但這宴還是得去。
不止要去,還要帶着賀禮高高興興的去。
這會兒,她便是來尋那賀禮的。
招搖山地處僻遠,她雖擔一山之神的名,實則一窮二白,是個名副其實的空頭神官——
連賀禮也要求到鄰居門上。
今日又是雪天,冷得人骨頭縫都疼,她站在鄰居洞府前,凍得面色青白,抬手,掄胳膊叫門。
石頭門打開條縫,一青衫小童兒露出腦袋,一見她就受了一小驚——
饒是見慣了她這張青白難看的臉,這茫茫雪天,被她生生站成了驚悚畫風,再加上心情不好,那張臉越發辣目。
小童兒結結巴巴,“山、山神大人?”
這小童兒是這府里跑腿使喚的小傢伙,成琅在小輩兒面前也還是知道收着的,她調整表情,微微笑着,“你家道君呢?”
“在呢!在裏面等着您呢!”
小童兒回神,忙開門側身迎她進去,回頭朝裏頭喊,“道君!道君!山神大人到啦!”
道君是洞府的主人,因原身是蛇,便給自己取了佘姓,名二,取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自認自己遠不能稱三,於是挑了個中不溜的二。
佘二修行多年,已經很有些道行,約莫再歷次劫便能飛升,為了積累功德,也常常給成琅這個鄰居做些善行。
這蠻荒野山,只這一神一蛇,多年做鄰,倒也累了些交情。
成琅進到洞府,也沒脫斗篷的意思,她怕冷。
雖神仙怕冷很奇怪,但她不光怕冷,還畏熱,還貪酒,還挑嘴,還醜陋。
這般毛病諸多,怕冷便算不得什麼了。
“你來了?”
才站定,佘二便從內室迎了出來,他穿麻衣,廣袖,蓄長須,面相不老,只是那長須給他增色不少,看起來倒比她更有神仙樣兒。
他說話間便彎腰,結結實實一副大禮參拜的姿勢,嘴裏直道恕罪,道有失遠迎,道拜見山神。
成琅煩他這點,饒是她一天來串門八百次,他每回都來這麼一出,一面抬手阻一面斥他,“你就這點忒沒意思,你我三百年交情,你也不嫌累。”
“是啊道君,你不嫌累我和山神都看夠了。”小童兒插嘴。
“邊去邊去,你這三寸丁懂甚,”佘二不敢罵成琅,就瞪他,“大人是神仙,禮就是禮,輕忽不得。”
“呵呵。”成琅原地一轉圈,“你看我,渾身上下哪兒像神仙?”
這還真是……
個難題。
小童兒瞅她,只見這人身量尚可,只是枯痩,細骨伶仃活像沒有生氣,裹的是件破舊斗篷,滿面青白好似菜色,無半點神仙風骨氣質,倒像只形容枯槁的病鬼。
不過這人也……的確有病。
具體什麼病不知,只她腰上掛着的荷包里,裝的是一袋丸藥,常年鼓鼓囊囊,她不時捻一顆,跟嚼炒豆似的咬着吃。
葯常年吃,身子卻不見怎麼好,往年像這樣的大雪天她要是出了門,那指定要起不來床很長時間。
是個十足的病秧子。
所以能讓這人這個天出門的,是什麼大事呢?
小童兒好奇着,就聽自家道君笑呵呵順毛,“滿天神佛,高低肥瘦,誰還規定神仙就一定得是個什麼模樣啦?”
這話說了三百年,成琅也聽不膩,每每都聽到都能被順一把。
“佘兄高見,”果然,她拱拱手,回敬,“佘兄不愧是修道人,心性非常,我觀佘兄將來,定在神界表現不俗啊。”
說完,一神一蛇相視一笑,各自非常愉悅。
這一通招呼終於完美落場后,佘二才笑着說,“酒剛溫上,東西在裏頭,你且坐會兒,我進去取。”
“嗯。”她點點頭,甩甩袖子,施施然挨着屋裏那紅泥小爐坐下。
小爐上溫着半壺酒,酒氣氳着,她湊近吸了一口。
小童兒立在一旁,猶豫要不要開口。
方才他家道君走前,給他使眼色讓他機靈些——他說山神近日心情很差,要他別在這個節骨眼惹她。
小童兒能看出她心情不大好,只也並不怕她。
這位神仙大抵知道自己外形實在沒有優勢,於是在內修路上發憤圖強——在招搖山做鄰居三百年,小童兒從沒見她發過火。
怪毛病倒是不少,譬如每年總有幾日,她把自己關起來誰都不見,道君說那是閉關修鍊,但小童兒覺得她可能在發瘋哭號。
神仙混成她這個樣子,可不該哭?
她是個死要面子的性子,大抵平日憋得太厲害,每每醉酒後的耍酒瘋罵街便能看出端倪。
這人耍酒瘋也沒別的,就是罵街,還是專挑那不能罵的罵,小童兒就有回聽到她指着天罵天君……
“山神,”沒忍住,小童兒靠過去,小聲問:“您讓道君取的什麼呀?”
成琅大半張臉裹在斗篷厚厚的帽子裏,聞言也看不清表情,“好東西呀。”
“不可能,”小童兒堅定,“我家沒有好東西。”
“誰說是你家的了?”成琅慢條斯理的撥着火,逗着他玩。
“不是我家?”小童兒皺眉,“那是山裏的?不能吧?”
他們招搖山窮得叮噹響,方圓千里鳥不拉屎,山裡寸草不生,除了石頭就是石頭,住的更是滿山除了他們兩條蛇就是一個光桿兒神仙,打劫都沒人選。
成琅看着小童兒認真苦惱的樣兒,慈祥道:“別琢磨了,待會你家道君出來了我給你看好不好?”
小童兒眼睛一亮,聽到身後動靜,回頭,就見他家道君施施然出來了,麻衣寬袖,手上提了個菜籃子。
籃子上蓋一方細棉布,遮了內里乾坤。
佘二將籃子提到成琅跟前,“原本是一百顆,我想着物少才貴,就挑了三十齣來,你可再從裏頭挑些,看看帶多少合適。”
小童兒瞪大眼。
成琅笑眯眯的把那布掀開:
三十顆石頭,整起起碼在籃子裏,撲面的……質樸和窮酸。
小童兒臉紅一陣白一陣,只替這二人寒酸,“這……算個什麼好東西?”
“蠢物,這是玉石,自己看不透就少現眼。”道君罵。
成琅擺手,“罷罷,小孩兒話,不當的不當的。”
再說,這反應才是正常——
她都能想像到上界那些同僚們的反應……
想到此,她只覺那股鬱悶勁兒又上來了。
可她有什麼辦法呢?
下界山神本來就是享香火吃供奉的,那香火供奉怎麼來?
得有人燒香上供啊!
她這除了石頭連個喘氣的都沒的破地方,能拿出個屁的賀禮來!
佘二觀她面色,就知道這是又彆扭上了,他輕咳一聲,一個符咒封了小童兒的嘴,面不改色問:“賀禮有了,你可是打算啟程了?”
這人彆扭是常態,他一慣都裝看不見。
成琅悶悶擺弄着石頭:“就這兩天吧。”
他們這兒地偏,她收到消息又晚,趕着出發,滿打滿算才正能趕上……
佘二倒是能理解她的鬱悶——
他們招搖山這位山神,別看現在這樣,據說從前也很是風光恣意過一番的。
據說她天賦極佳,師承的是神界德高望重的濟廣道祖,年少時很是風光,跟她同修的那幾位現在個個了不得,按說她要順風順水的長,也能得個不錯的結果,可她偏走了歪路——
是什麼歪路不知,當年知曉此事的人都三緘其口,卻是做了一樁密事,只約莫是跟那觀止上神脫不了關係的。
觀止上神是誰?
那是天君之子,是天定掌管四界之人,如今天君老邁,觀止上神大抵不日將成為新的神君。
是個萬神敬仰,萬不可褻瀆的神仙啊。
而他們這位山神,當年神勇……是轟轟烈烈狠追求了觀止上神一場的。
當年她倒追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曉,據說還當面嘲問疑似情敵的女仙:
“可抱否?”
“可親否?”
“可同塌否?”
我抱過上神,你有嗎?
我親過上神,你有嗎?
我與上神同塌過,你有嗎?
倘若這都沒有,你有什麼資格做我情敵呢?
大抵是這麼樣的一些話。
她一問成名,還得一諢號“三問”,據說他們同門有位名為三省的,得知后怒而改名,表示寧死不與她這等厚顏之徒為伍。
不過這風光來得快去得快,那後來不久,她就被發配下界,從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天,到了這荒蠻野山,成了個光桿兒的山神官。
——都說是得罪了觀止上神之故。
佘二充滿同情的,給這位鄰居又斟滿了酒。
成琅接過去一飲而盡,約莫是暖和了些,她裹着的兜帽已經拉了下來,火光隱隱里,她那半長不短的頭髮,枯黃如稻草。
佘二看得害眼疼,你說這一個人,怎麼就能沒一處能看的呢?
他不忍得避了避眼,餘光瞥見那人揪着那破斗篷往旁邊挪了挪,還怕那火星子燎了她的破衣裳呢!
這窮酸勁兒。
再看配飾,只腰間一個勉強看出是藕粉的荷包,另一邊掛着的是個紅繩串起的錢串子,銅錢也不多,只三枚—那是她卜卦的錢串,這人尋常前做什麼事,都喜歡先搖上一卦問一問吉凶。
遺憾的是,這山上最大的事就是下頓吃什麼,還沒機會驗證她這卦算得準是不準。
佘二暗搖頭,心道這人當年下界時大抵是受了什麼刑的,不然憑這一副不人不鬼半無仙氣的模樣,他實在無法想像她怎麼敢圍追堵截人家上神的。
這麼想着,那同情里倒生出一絲憂心來,不由開口,“你……到了三十三天……”
成琅早在他打量她時她就察覺到了,只是他們二人相交多年,佘二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多嘴,這也是他們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佘二一開口,她便知他想說的是什麼,卻也不答,只側頭,挑眉,睨着他,“怕甚?”
“我如今又還有什麼可怕的?”
是一臉混賬無賴,一副無所畏懼他奈我何的樣兒。
佘二明白過來:光腳不怕穿鞋,她還能比現在還慘?
於是贊她心性堅韌,果非常人。
她微笑受了,把酒盞里最後一點酒喝盡了,伸爪子從籃子裏挑出三顆石頭往袖袋裏一揣,撐身起,“走了。酒醒了出發,就不來跟你道別了。”
“大人,”佘二起身,對她枯瘦背影長長一揖,“一路坦途,萬望順遂。”
她沒回頭,搖搖晃晃,背對着揮了揮袖子。
很是瀟洒。
只這瀟洒到門外就被吹沒了大半。
嘴一抿,她笑不出來了。
如今還有什麼可怕的?
怕得多了去了好么!
她這該死的死要面子啊!
在佘二面前說得好聽,其實內里,慌如瘋狗遼啊。